翻譯超人
跨國動畫研討會,台上,髮長及肩、黑外套、白襯衫鈕釦解開露出內衣、耳洞穿成九環寶刀的韓國CEO正在簡報;台下,黑色西裝、粉色領帶、戴深色寬邊眼鏡的光頭青年,則吃力把韓文翻成中文。
翻譯令人錯亂,韓國CEO是一輛超速的華麗跑車,卻被翻成病重的老牛超載上山。
光頭青年的表現和穿著不相稱,他穿錯衣服了。
他應該穿寬鬆短褲、配特大號海灘鞋、戴銀色太陽眼鏡、一件短袖鮮豔花襯衫露出胸前大肌排,這樣我們就能瞭解,他是主辦單位在開場前一小時在海灘廣播「誰會說韓文?」時,不小心舉手,被五花大綁抓來的。
每次碰到癟腳翻譯,我就會想起陳得柱。
陳得柱是個語言天才,他到底會幾種語言我不清楚。我只會國語、台語、英文,外加一點廣東話,所以如果他霹哩啪啦、嘰哩呱啦講一堆,然後說剛剛那一段是葡萄牙文的「我今天早上去市場買土雞,本來一隻兩百,但是老闆說最後一隻算一百五就好,啊,我真是運氣真好,省下五十買一包鱈魚香絲、兩包乖乖、一瓶養樂多還有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過陳得柱的確在研討會擔任英文、日文、法文、韓文口譯。
他說一個好的口譯要像FedEx一樣「使命必達」,因為你是把主講人的話轉換成另一種語言包裹,第一時間快遞給聽眾;你必須像個影子零時差跟緊主講人,內容要正確、情緒要精準、抑揚頓挫也得分毫不差,不能夠台上跳起嘻哈,你還在下面華爾滋。
這麼厲害的人有個跑江湖賣膏藥的名字實在不相稱,這是因為陳爸爸生了六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拼到一個兒子,為紀念陳家有後,期許這個男娃日後光耀門楣一柱擎天撐起陳氏家業,就把兒子取名為「得柱」。
得柱後來的表現也沒讓人失望,不過小時候他卻讓家人操足心。別看他現在會好幾種語言,九歲前他根本不會說話。
陳爸爸生了兒子自然高興,但不久他就發現得柱有些異常。別的小孩一歲多就會叫爸爸媽媽,但得柱到了兩歲還不會叫人。他會哭、會鬧、會玩,但就是不會叫人也不會說話。
陳爸爸開始憂心自己生了一個啞巴,帶得柱看了很多醫師。他聽力沒問題,聲帶沒問題,智力沒問題,行為表現也不像一般自閉症,但不曉得為什麼就是不會說話。
陳爸爸很難過,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卻沒機會聽他叫聲爸爸。這孩子不會說話,往後日子怎麼過?外頭這麼亂,能言善道的都被欺負了,何況他連話都不會說...想到這些,陳爸爸常常在夜裡暗自哭泣。
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陳爸爸送得柱到跨學區一個國小特殊班,裡頭有十幾位聽力、說話有障礙的小朋友,陳得柱跟著大家一起學手語。不過他的手語課只維持兩年多,從小一開始,一直到小學三年級上學期一個不必帶便當的星期三。
那是一個特別的星期三,事情發生在那天早上第三節數學課。當時陳得柱坐靠窗的位置,黑板上,阿拉伯數字馬戲團在老師指揮下滿場飛舞,同學們都專注看著數字表演,但陳得柱的目光卻留在窗外。窗外有一隻黃色斑點的蝴蝶遠遠的向他飛來,最後停在窗玻璃上,安安靜靜,好像一個認真的旁聽生。
陳得柱專注看著蝴蝶,隔了兩分鐘,他伸出手指,試圖隔著玻璃碰觸,但還沒碰到,蝴蝶就飛走了。他看著蝴蝶飛離,突然開口:「胡—笛—揮—走了。」
老師嚇一跳,轉身往陳得柱的方向看,陳得柱一邊看老師一邊看窗外,一邊比手語一邊說:「胡—笛—揮—走了。」
這是陳得柱說的第一句話,一隻蝴蝶破解了他的禁錮與魔咒,成了他語言的啟蒙,也終結陳爸爸多年的擔憂。
蝴蝶飛走後,陳得柱開始說話,他說國語、台語,然後英文、日文、韓文、法文…命運真奇妙,一個原本不會講話的小孩,長大竟變成語言天才。
所以下回除夕總統講話,你看見陳得柱出現在電視下方小視窗用手語翻譯,別意外,他學過。
陳得柱的驚奇只有這些嗎?不。
第一次到我家,他對家裡各式家具、擺設、藏書、畫框、植物盆栽、視聽設備都細細打量,連我養的一小缸孔雀魚,他也看上三分鐘。
來演名偵探柯南嗎?「怎麼樣,兇手有留下線索嗎?」
「沒有,」他笑了一下:「不過聽說昨天晚上那個女生很正。」
我嚇壞了:「聽說,聽,聽,聽誰說?」
「魚缸裡的魚啊。」
我瞪大眼睛:「魚講話你也懂?」
「昨天晚上忘了餵魚對不對?」
「對,對啊。」我往魚缸裡望了一眼:竟敢出賣我!好,今晚你們也別想吃飯,就讓你們體驗一下什麼叫飢餓30。
「忙著招呼女客人,是嗎?」
「人家來試聽CD,總要禮貌請人家喝茶、吃水果。」
「房子裡的空氣有淡淡香水味。」
「有嗎?」我張大鼻孔用力吸了兩下,沒有啊。
「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那個女生應該滿成熟的,表面看起來開朗,實際上有許多心事。」
連這個也知道?「屋子裡的空氣告訴你這麼多?」
「也不完全是,我前女友,她只用三宅一生的香水。」
「喔,」我說:「所以,她是一個外表開朗,卻有很多心事的女生?」
「嗯。後來每次在人群中聞到這種香水味,我就會有個錯覺,以為她出現了。」
「所以氣味也是一種語言?」
當然。陳得柱說,語言無所不在,房子有房子的語言,魚有魚的語言,花有花的語言,狗也有狗的語言。他很喜歡狗,常常會帶一罐狗罐頭出門,路上遇見流浪狗就停下來餵他們吃。
狗的眼神、外觀、還有它吃東西的樣子,會告訴你很多事。每隻狗都有故事,他就認識一條狼狗,體型雖大,但被遺棄多次後,變得膽小沒有安全感。還有一隻馬爾濟斯,它剛走失不久,過慣了被寵愛的日子,還沒學會在沒人照料的情況下討生活,它是一隻實習流浪狗。
有時候狗狗吃完東西,會滿懷期待問陳得柱,能不能跟他回家?陳得柱會委婉回絕,在街上請流浪狗吃罐頭是他的極限,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一個好飼主,他害怕自己會跟遺棄這些流浪狗的主人一樣,最後讓狗狗流落街頭。
我問他為什麼跟女朋友分手,看起來他仍有依戀。他交代得不清楚,說法很抽象,好像是因為誤解。我聽不懂,是因為這個愛情故事過於複雜,還是他有所保留,或者那已經成了一段難以翻譯的傷感往事。
我感覺,有另外一隻蝴蝶還停在窗玻璃上沒有飛走。
那一天我們聊很多,我以為陳得柱很健談,跟朋友聚餐就也約了他。他來了,卻安安靜靜坐在角落吃東西,聽別人說話。我湊過去問為什麼,他笑得靦腆,說不知道跟大夥講什麼,大家都說國語不需要翻譯。
我看著陳得柱,明白一件事:陳得柱可以把你講的話翻成英文、法文、日文,卻沒辦法把心裡的孤單翻給你聽。
陳得柱後來去了布拉格,出發前他打電話跟我道別。
「去學捷克文嗎?」我問。
「不是,另一種語言。」
「什麼語言?」
「不知道怎麼說。」
「試著說說看。」
「是我心裡的語言,」他在電話另一端停了一下:「遇見下一個用三宅一生香水的女生,我希望能把心裡的話翻譯出來,說給她聽。」
我是翻譯,你的故事讓我有種莫名的哀愁
上次在網站上抒發完翻譯苦樂的我,現在比較能夠接受翻譯人的宿
命。我喜歡故事的結局,畢竟,翻譯到最後還是有幫上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