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8 15:41:04某狐

兒子【五】

那是一棵巨大的花樹。如雪的白花滿了整個樹頭,像是巨樹戴了一頂垂蘇的高帽一般。我站在樹下,倚樹而立,仰頭靜靜看著遮住大片夜色的雪白花海,心裡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好像有指甲在胸口抓撓著。我想該是時候離開了。才這麼想,樹根處一塊土突然「噗」一聲爆了開來,緊接著那團土露出的東西,讓我一時懷疑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看,沒有眼花,那分明是一隻人手。還不及心驚,那隻手已飛快纏上我一隻足踝,我大驚之下,拚命蹬土,邊用沒被纏住的另一腳去踢那怪手想要掙脫。那手越纏越緊,力道之大,幾乎要把我的腳扯進土裡去。我一面高聲呼救,一面抬眼想看看四周有什麼東西能做武器反擊,臉頰卻感覺沾上了濕黏的東西,我往上看,樹身原來不知何時流出了水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流入了眼,一陣劇痛,眼前登時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嚇得六神無主,底下那隻已經看不見的手還在狠狠拉扯,四周除了風聲,就只有我哀嚎慘叫的聲音……


「相公!相公!」


驚醒,原來是夢。身邊燕娘憂心焦急的神情映入我眼底。


「相公作惡夢了?」燕娘用衣袖幫我拭去一頭冷汗:「夢的什麼這麼嚇人?」


「燕娘,還好有你把我叫醒。」沒有回答妻子的問題。要我怎麼說?說我夢見了城南外三里那棵據說有神靈居住的怪樹?說我被奇怪的東西抓住了還弄瞎雙眼?這夢太荒誕,連我自己都覺得不過是夢罷了。再嚇人也不過是場夢。




我又來到了上回遇見老僧的地方。


饒是心裡安慰自己不過是個夢罷了,我卻沒法回到往日的鎮定。看著榮兒玩著那只小紅鼓,我跟家人藉口說要談筆生意,再次到了城南的同一間客棧前。




幾個月前回家路上,第一次看到掌櫃說的那棵怪樹時,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雙腳的顫抖。


那是埋了「那個」的地方。位置分毫不差。


人們傳說住了神靈的樹,其實就是我跟杵子兩人八年前埋了那個東西的地方。那棵巨大的海棠樹,枝幹挺拔結實,聽旁邊人說,這裡原先沒有這麼棵樹,是在一場雷雨後,才開始冒出頭來的。


只是巧合嗎?


壓不下心裡的不安,回家後,我便把關於那棵怪樹的見聞,告訴了當年也有參與的杵子。杵子聽了,半晌不作聲,然後問我:大哥,已經好多年了。我們兄弟倆殺妖除害,做的可不是壞事,你為何耿耿於懷?


我回答不出。明明是對的,為什麼心裡就是不平靜?


杵子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我從前以為,大哥是因為太善良,連對那樣的鬼物都會心懷愧疚,現在看來只怕不是如此。大哥,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麼?


我在害怕些什麼?若我能回答就好了。


杵子當年說的不錯。娶燕娘過門後,生了榮兒,我確實是越來越少想起八年前那樁往事,到後來更漸漸地淡忘了。


若不是在城南聽了掌櫃的話,在回家路上去看了那棵海棠,也許這一輩子,我真的都不會再想起那件事來。這一回想,連帶地,讓我把四年前雷雨那個夜晚所做的夢,在心裡重新溫習了一遍。


四年前做的那個夢,其實就只是把八年前發生過那件事,重演一遍罷了:騙了我兄弟倆的鬼怪,再度出現想故技重施,早已識破整件事的我跟杵子,待那鬼怪一走近,拿起了手邊的鋤頭釘耙,想也不想狠狠敲了下去……


為怕鬼怪反過來報復殺害我們,鬼怪被一擊倒地後,我跟杵子手下仍是不敢稍停。鋤頭釘耙如搗蒜般起落,帶起了血濺如雨,灑紅了我們的臉,灑紅了我們的眼,直到地上那東西由起初的哀哼變為無聲,我跟杵子才鬆開了手中的武器,渾身虛脫坐倒在地。


十六、七歲的少年哪曉得什麼叫害怕?草草洗掉身上的血跡,陶醉於那種斬妖除魔的自豪中,兄弟倆當時幾乎可說是歡欣鼓舞地跑回家,兩人一身除不掉豔紅的衣衫,卻把來迎接的娘嚇得不輕,還以為兩人受了多重的傷。稍晚才歸來的爹,聽我們說了事情經過,有一下子沒說話,然後才拍拍兄弟倆的肩頭說了聲「乖」。當晚晚飯娘甚至煮的特別豐盛,說是要好好慶祝平安擺脫了那個鬼怪。




當年看來自然而然的事,如今回想,我的內心戰慄不已。


帶著懸而未解的疑問與忐忑,我在城南客棧四周逗留已有一日。


老和尚卻遲遲沒有出現。


當日離開城南時,掌櫃曾說老和尚每天都會在此,只是不定時。等了兩天,我的耐性已到極限,也顧不上禮貌了,掌櫃不在,抓起一個店小二,我劈頭就問老和尚是否還有其他去處。


店小二被我嚇了一跳,忙不迭地交代:和尚確實天天都來,只是不知什麼原因,上月就沒再看到出現過,說不定是到哪裡化齋飯了。也有人說在哪裡看見很像是和尚的老者死在路邊,說不准就是和尚本人。


我懷著一腔希望來找老和尚,得到的卻是這麼樣個答覆,當下只覺茫然。收拾行囊,也不管夜裡行路不便,我當晚即從城南離開,算著天亮便可以回到鎮上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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