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13 21:00:49某狐

彼岸花【三】

睜開眼,第一個感覺就是渾身酸痛不堪。腦袋一片混亂,睡前究竟做了什麼也是模模糊糊,他開始打量起眼前這個明顯不屬於自己的房間。


豌豆綠的几帳(註:布質彩繡屏風)上,墜著蜜柑色的結繩,廊下擺著一盆櫻草,過去便是一個長滿花草的庭院。院子裡,不明的香氣乘著夜風,飛過半捲的竹簾,牙黃的枕蓆,寶藍的臥被,輕飄飄蕩入自己的鼻間。


這屋裡屋外眼熟的陳設,讓他想起了一個許久未見的故人。


「終於捨得醒過來了?」

竹簾啪拉一響,朱槿花似的紅色人兒,就這麼燒了進來,黑白分明的大眼挑釁地看著自己。金蔥織紋腰帶半鬆不緊地繫著,頸子以下細白的肌膚在榴紅衣領間若隱若現,塗紅指甲的手指不相稱地拎著一尾烤香魚,魚的另一端就那麼含在線條精緻的小嘴中。


不是親眼看見誰能相信?這天界最美的女神,天宇受賣命,其實也是全天界無人能敵的嬌蠻張狂。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瞧你倒在我家門前那狼狽樣,不仔細瞧還真認不出是你來。」天宇受賣命斜睨著他:

「如何?過了這麼多時候,你那件事究竟辦得怎樣了?」


一句話提醒了他。顧不得滿身酸疼,素盞鳴尊一躍而起抓住了女神的手:「是你騙我?!」出口的聲音是意想不到的沙啞。


他依稀記得自己走出了天照的住處,心思亂做一團,之後便是漫無目標的前進,越走越是偏僻,來到一個四下無人的林子,突然再也按捺不住一腔抑鬱縱聲長嘯,震得山林裡群鳥亂飛、林葉紛落。嘯夠了,累了,想到自己一肚子心事卻沒人可以說去,又是一陣哭哭笑笑,神智迷離間,竟就這麼晃晃悠悠到了故人家門前,當時只是不知,就那麼睡倒,說來也是巧合。


「喝茶。」似乎不是頭一遭見到這種陣仗,沒有被素盞鳴尊粗暴的舉動嚇著,天宇受賣命不急不徐,用沒被抓住的另一手,端起一旁的暖茶遞過去:「聽你說話像聽烏鴉叫,喝下了才准說話。」


不自覺臣服在那天生自然的命令口吻下,素盞鳴尊乖乖鬆開了手,接過茶來一仰而盡。


聽素盞鳴尊說完了事情的始末,紅衣女神皺起了好看的眉:「所以,你懷疑是我騙了你,拿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誑你?」


「…我不曉得。襄悅之葉的說法也許只是故事。或是它真的有效,但對天照偏起不了作用。」素盞鳴尊的聲音悶悶的:「這傳說原本就不確實。襄悅木的事三千年才有一次,我們來到這天上也不過多少日子,誰敢肯定這傳說是真有其事?」


「原來你至今為止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罷了。枉費做朋友的還想幫你一把。」天宇受賣命冷笑。


「你聽好,襄悅之葉的事可不是什麼無稽之談。天照大神還是那副老樣子,只能說明一件事:你給她吃下的根本不是襄悅之葉!」


*******************************


素盞鳴尊抱膝而坐,木然望著前方不遠處,一片雨中的櫻花海。


這裡是他和天照小時一同來過的地方,也埋藏著他對天照最珍貴的回憶。


當年的櫻花樹,此刻櫻紛爛漫依舊,只是在眼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裡,沖淡了嬌美顏色,平白地增添一股陰暗氣息。


一種,猶如死亡的氣味。





不見了。


簡單三個字,斷送了他最後一絲得來不易的希望。


一經天宇受賣命點醒,他立刻飛也似地直奔去找布刀兒──只有他可能在這段期間掉包,同時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一見面,布刀兒也大方地即刻承認,卻不料,代他保管襄悅葉的小天女不知輕重,尋常人眼中毫不起眼的小小葉片,就在天女們玩耍嬉戲間不翼而飛。


素盞鳴尊當場並未發怒。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過於頻繁地與希望擦身而過,冥冥中若有似無的天意捉弄,已經將他的心擠壓得失去知覺。失去襄悅葉,不僅僅是失去三千年一度的幸運。他可以等待另一個三千年,三千年中的無窮變幻卻饒不過他。


錯過了,再回頭,便是另一重風景。而在那裡,未必有他的位置。


從他坐著的石洞望去,洞外密雨鋪天蓋地,他卻只聽見自己心裡的雨聲連綿不停。


心煩意亂,信手一揮,一絲銳痛閃過指尖。抬起手看,右手食指上浮起一道細細的血痕,多半是被洞內的野草劃傷了。素盞鳴尊把手指含進嘴裡,一股腥躁的熱氣陡然升起,急速湧向胸間。


自己是天的後裔,天卻從來不放自己一條生路,硬是要把自己微小的執著渴盼都逼進絕谷。


既是如此,他就用自己的方法殺出一條路來,用自己的方法,讓她「看見」他!

素盞鳴尊身子如弦彈起,望洞穴外急射而出。


******************************


覆滿冰雪的皚皚山脈在日光下跳躍著刺目的銀芒,淡的近乎透明的天際划過一隻白鷹,山腳下雪白的芒花在風中搖曳。天地間觸目所及,盡是一片淨白。蘆芒深處似乎有人向他招手,不及看清,目光已在大片雪白中迷失了焦點。不死心地望前跑去,及人高的蘆芒滯慢他的步伐,耳邊只聽見女子的輕笑,他好不容易撥開最後一叢蘆芒,舉目四顧,周圍只餘呼呼的風聲。


四周倏地暗了下來,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的那一頭有隱隱的亮光,身後無邊無際的漆暗中傳來陣陣叫喚。他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前行,前方忽然響起熟悉的輕笑,對面的光圈中,也彷彿站著一個看不分明的雪白背影。雙腳不自覺往前移去,步伐漸漸變成快跑,後頭的叫喚仍未間斷,他已無心細聽當中明顯的著急,眼睛雙腳一味地追隨那抹移動中的白影。甬道長的彷彿沒有盡頭,白影也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和他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拉近。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著急的想要看見那人的臉,好像只要那人回頭,自己就能湧起無限的安心跟滿足。這樣想著,兩人的距離驟然縮短,他撲向前,抓住白影的衣角,力道之大帶著兩人一起跌出甬道。那人轉過身,還未及看分明,甬道外驟強的光線已射得他睜不開眼,模糊間,只記得看見了一雙驚惶憤怒的修長眼眸......


「暴力神,暴力神!醒醒!快醒醒!」緊貼耳畔的聲音拉回他游離的意識,睜眼,對上的是天宇受賣命放大的臉容。


印象中,剛剛做了場好奇怪的夢。


看了眼週遭,他怎麼又回到她家來了?還睡得不醒人事。


「天宇,現在是晚上了?」外頭的天色黑的怪異,高天原上原來也有沉得這樣暗的夜?


「暴力神,」天宇受賣命的神色複雜:「天照大神不見了。」


(待續)

上一篇:彼岸花【二】

下一篇:彼岸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