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6 16:35:24某狐

彼岸花【一】

繼而伊奘諾尊、伊奘冉尊共議曰:「吾已生大八洲國及山川草木,何不生天下之主者歟?」於是共生日神,號天照大日霎尊。此子光華明彩,照徹於六合之內,故二神喜曰:「吾息雖多,未有若如此靈異之兒。不宜久留此國,自當早送于天,而授以天上之事。」

次生,月讀尊。其光彩亞日,可以配日而治,故亦送之於天。

次生,蛭兒。雖已三歲,腳猶不立,故載之於天磐豫樟船而順風放棄。

次生,素盞鳴尊。

節錄自《日本書記》



要說一切都是從那抹笑開始也不為過。

衷情的開始,追逐的開始,以及──淪亡的開始。

因為從那一刻起,他的視線就再也無法自她身上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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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諸神之長──伊耶那岐﹝註:有書亦作伊奘諾尊﹞慍怒地瞪著面前之人。那是一個亂髮覆面、長鬚曳地足有數尺,形容極其古怪的男子。而此刻,這名男子就那麼頂著一頭亂蓬蓬的模樣,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


「夠了!你到底是哭個甚麼勁兒?你可知道,就因你這一哭,草木枯乾,青山變色,人間死傷無數,釀成空前的人世浩劫。身為我伊耶那岐所生的『三貴子』之一,海原的治理者,你,素盞鳴尊(註:亦作建速須佐之男命﹞,非但沒有盡到天神的責任,反讓天下因你遭逢大難。你倒是說說,你心裡究竟有什麼不痛快,非得如此大哭不可?」


素盞鳴尊聞言止住了哭泣,抬起頭來。滿頭亂髮隨著此一動作溜向兩側,現出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他定定地望進自己父親的眼裡:


「我想去母親所在的黃泉之國。」


伊耶那岐又是震驚、又是不敢置信似地,瞪著素盞鳴尊。的確,打這個小兒子出生以來,所作所為沒有一件事不令自己頭疼。既不像他的哥哥月讀命那樣讓人放心,更遠不如三人當中的老大天照大神來得美質天成。相對於光華燦美的天照大神,素盞鳴尊在諸神的眼中,就成了天底下最難磨礪平整的一塊頑石。儘管如此,伊耶那岐自認,對這個孩子的用心與期許並不下於其他二人。明裡把海原交付他治理,暗地裡早有培養他君臨天下的打算,意圖以素盞鳴尊所轄的人界─—葦原中國,與天照大御神統治的神界─—高天原,掌控整個天地間的自然平衡。不料如今這孩子卻……!


一思及此,伊耶那岐眼前彷彿又浮現黃泉國裡那永生難忘的一幕:伊耶那美﹝註:亦可寫作伊奘冉尊﹞的身體不斷流出叫人作嘔的膿汁,原本美麗的皮膚上爬滿了蛆蟲,不斷有巨雷自她身上劈下……!


他當場嚇得落荒而逃,完全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因產下火神反被灼傷而死的妻子。心裡,只剩下一個聲音反覆如雷擊打著:那不是他的妻子,那可怖的模樣絕不是他的伊耶那美!


「那麼想去就去吧!高天原有你的兩個兄姊也就夠了,留下你,往後只怕人界還要多添不只一筆劫難。到黃泉國去,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麻煩!」


妻子的恐怖形貌的記憶,混合兒子出走的要求,猶如被背叛的感覺令伊耶那岐心裡宛如火燒,冰冷無情的話語不加思索傾洩而出。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在這裡也沒什麼好牽掛了。不過,」素盞鳴尊緩緩起身。


「在去之前,我必須先往高天原見姊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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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照,你看!是不是很美?你也覺得很漂亮,對吧?」


爛漫的櫻吹雪灑了他倆遍身的緋色,流螢如星四處飛舞著,那個如夢似幻的月夜裡,少年的他曾如此天真無憂,反覆一遍遍不厭倦地問著身邊的她。


而她,只是微一蹙眉,溫柔略帶不解地,笑著回應他滿臉掩不住的雀躍興奮。


那抹笑太清太柔,卻捕獲了他的心。多少個日子後的夜裡,素盞鳴尊依舊可以在記憶裡,清晰地描摹出每一個弧度。




「你胡說!天照跟我是一樣的。她有感覺,是一個活生生、有感情的生命!」


「別老是天照天照的亂叫,素盞,她可是你跟我的姊姊。」月讀命不理會他的激動,淡淡說道。


「素盞,你曾經看過姊姊哭泣,或是發怒嗎?」


「……」


「從來沒有,對吧?」月讀命看向他的眼光多了些憐憫:「就算你不願意承認,天照大御神沒有感情──特別是那些負面情緒──這是不爭的事實,父親已經親口向我證實過了。」


「鬼扯,這太荒謬了!隨便掰個蹩腳的理由,你休想要我相信!」



不會悲傷,不會動怒,也不會被任何事物打動,那麼,萬物在她的眼中又有什麼分別?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怕也不比一草一木高出多少。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又要讓他看見那樣的笑?讓他以為自己可以是特別的?讓他錯覺她跟他是一樣有血有淚的人?為什麼?




「我們不是人,是神。」看出他內心的想法,月讀命這般說道:「對人來說,天照大御神的情形或許會是一種缺陷;但對神而言,沒有被情感左右的弱點,才能做出公正智慧的決斷。這樣的她正顯得完美無缺,是接掌高天原、成為至高無上諸神之首的不二人選。」見著一旁他逞強瓦解後的脆弱動搖神色,月讀命不禁搖頭:「可憐的傢伙。放眼天界,聽到這個消息不喜反憂的,也只有你一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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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原上清澄如鏡的湖面,今日映出一張與往常不同的面孔。


鮮明生動的五官,亮褐色的皮膚,隨意紮起的濃黑髮束,洗去早前一身的狼狽,素盞鳴尊躬身掬起一捧水就近口邊,感覺甜涼的湖水滑過喉頭。他探手入懷,再攤開手,只見掌心靜靜躺著一枚細嫩綠葉,他凝視了那枚葉子半晌,這才謹慎地將它放回懷中。


襄悅木,生於極北凍寒之地,無枝無葉,三千年方有一次花開落果,落果後七天,始見新芽吐露,漸成綠葉。傳說其葉若採下服用,能使人有情,縱心如鐵石者亦為所動。然綠葉一成,一個時辰內即凋落殆盡,是以十分難得,可謂有緣者得之。而素盞鳴尊如今所持的,正是這希罕的奇木之葉。


當年月讀命一席話確曾使他一度意志消沉,然而每當夜不成寐時,天照那抹令他揪心的笑,總是一次次有意無意侵入他的思緒,逼得他無處遁逃,想忘偏難忘,往昔的一語一笑反倒愈加鮮活地燙印在心頭。


「暴力神,你聽過襄悅木這種植物嗎?」那一天,天界最美的女神,也是他的損友兼好友的天宇受賣命(註:亦作天宇姬命、天鈿女命),突然跟他說起了這樣神異的樹種。


襄悅木的傳說,無異在他的絕望裡燃起一線亮光,他甚至不曾去質疑過傳說的真偽,便直接動身往北方尋找。也許是蒼天終於垂憐他一片癡心吧!幾經波折,襄悅木的新葉被他得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