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09 15:06:11某狐

誰念西風獨自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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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嬋娟,小立在垂垂花樹邊。纔朝膳,箇人無伴怎遊園?畫廊前,深深驀見銜泥燕,隨步名園是偶然……」

戲臺上,飾杜麗娘的正旦幽幽唱著這段【不是路】,四下廂座裡看客們難得是鴉雀無聲,倒不是聽戲入了神,只是注意全給臺上那嫋嫋婷婷的身影吸了去。

「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話到其間靦腆。他捏這眼,奈煩也天…」正旦清冷冷的美目橫過臺下眾人,不意和人群中一人對上了目光,那人對著他笑盈盈的,雙眸如炬卻是直挺挺的沒有移開的意思。那正旦被他這麼大剌剌望著不禁臉紅了紅,差點接不下唱詞,好不容易拉回神唱了下去,一張白嫩俏臉卻是越唱越紅,原來那下面的【尹令】內容是這樣的:「那書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生就箇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動人春意也。」恰好是唱到杜麗娘思慕柳夢梅一段露骨的情愛文字,那正旦邊感到那人的目光仍灼燙地貼著自己移動,心下邊氣惱怎麼就這麼剛好唱至此,倒似回應了那人無禮的唐突眼神。適才粗略望過那人,是個眉目清朗的青年公子哥兒,那身裝扮也像個富裕的良人子弟,不知怎的會和手頭不寬的看客般坐在臺下,又偏生對自己瞧得那般無禮,活像自己是他的誰似的。他心下千頭萬緒,畢竟不是頭一次唱戲,面上仍是不動身色唱完這齣【尋夢】,便急忙退至臺後了。

「好!唱得真好!不愧是玉錦班當家紅旦『蘭陵錦』!」看客中有人爆出讚美。

「豈止是唱得地道,你們沒瞧見,」一人對座旁的看客們說道:「那蘭陵錦連牡丹亭裡杜麗娘的神情都做到了,真真是把尋夢的情意唱得十足!」

「可不是?瞧他後來唱得那般嬌羞不勝,誰還想到蘭陵錦是個男人?」一名男子露出淫猥笑容。

「他娘的!老子要是多有幾個錢,非把這美人兒買了抱回家去!」

「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人家是什麼樣的千金身價,你那點臭錢能買得了他蘭逸芳?」


人群中有兩名青年公子,並不加入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淫辭猥語,其一人對另一人笑道:「葵甫,你覺得如何?」

「頂好。」那青年公子答道。

「就這樣?他可是眼下南京城最出名的『蘭陵錦』蘭逸芳呢!你玩過的小官兒加起來怕也抵不上他一根手指頭,我這才帶你來見識,難道你當真半點不心動?」

「……」

「方才看你直朝人家眉來眼去的,瞧美人兒對你似乎也挺有意思,本想說幫你引見引見,你竟然改行當起柳下惠來了。」青年的朋友一臉不以為然,青年只是若有深意的笑笑,兩人隨即相偕離去。

蘭逸芳下臺後並未將此事牢牢放在心上。那青年男子雖讓他一時羞惱,究竟也非頭遭遇上看客無禮的目光,不多時也自忘了。翌日是他師傅蘭屏雪的忌日,先前跟班裡說過不排他唱戲。一早沐浴淨身畢,換上素白長衫,招呼了師傅生前收養的一對兄弟小僕青玞、玄玖,提著香花素果等物便上墳去了。那墳地就在近郊的棲霞山下,還是因為蘭屏雪生前說過,自己大半生給塵世喧囂圍繞,死後只希望能清靜地長眠地下,蘭逸芳才作主揀了這兒下葬。

燒香祝禱完畢,蘭逸芳輕撫先師蔓出新草的墳頭,不覺想到師傅死去已滿一年,一年多前自己還非但不曾料到師傅會年僅二十二歲便撒手人寰,更未曾想過會在玉錦班裡自立門戶。師傅生前保護他得緊,等閒不讓外人見他,他也沒想過有一天會接下師傅當家紅旦的地位,打下如今南京城裡無人不知的名號『蘭陵錦』。




「小兄弟,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麼?」一股子清香聚向鼻尖,好不容易將持續一整日盯著地上的視線挪開,男孩緩緩抬起腦袋。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容,來人看來未滿二十,一身絲質長衫顯示他是男子,服色卻是飽滿的白芍藥綴絳底,男孩在家鄉從未看過這樣打扮奇異而漂亮的男人,不禁目瞪口呆。

「別怕,我沒有惡意,我姓蘭,名屏雪,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小兄弟?」年輕男子蹲下身來,正視男孩的雙眼溫言問道。男子確實有張好看的臉,微微一笑更顯得漂亮的驚人,加上那不沉不尖的柔軟腔調,男孩不由地卸下心防開口:「我叫徐蘭毅,蘭花的蘭,弘毅的毅。」

「蘭毅,聽你的名字像是出身書香人家的,怎麼會流落到在江畔被人叫賣?」

「我……」徐蘭毅猶豫著要不要對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提起那些悲哀的往事。在目光觸到那溫暖的眼神時,他登時覺得什麼事都可告予此人,長久以來積累的酸楚隨著說話化成淚水滾下:「我本是冀北人,先父是鄉裡的監生,在鄉里作塾師,勉強夠我一家四口糊口度日,不料去年先是發生大旱,接著又是蝗災,田裡收成極差,家家無米下炊。入冬後眼看爹娘小妹一一凍餒而死,積債又無法還清,我…我就給賣到南方來了。」

徐蘭毅語罷已是哽咽,感覺肩上濕潤,抬眼竟是蘭屏雪抱著自己流下淚來:「可憐的孩子,你也吃了多少苦頭啊!」

「蘭師傅,」跟在蘭屏雪身邊一僕人模樣的中年人道:「給這孩子一些錢罷了,你這樣抱著他也不是法兒。」說著,中年人逕自掏出一錢袋塞在徐蘭毅手中,徐蘭毅呆呆接著那沉甸甸的布袋不知如何反應,蘭屏雪已自他手裡拿過布袋拋還給那人:「靳逵,多謝了,你這樣只能讓這孩子多活一時半刻,這些錢用完後他又該如何?再說他年紀輕輕孤身一人,你把這麼多錢放在他身上豈不是引歹人近身嗎?」

「這…」靳逵語塞:「除了這樣,我也想不出什麼長久之計……」

「讓蘭毅跟我如何?」蘭屏雪的話引來靳逵一臉不可置信:「師傅你想帶他回班裡?」

「晴翠小苑眼下住不多人,加進蘭毅還算頂寬敞。我收養這孩子,等他能自立便讓他另謀出路,總強過他無依無靠被隨便賣到哪兒去。」蘭屏雪語氣堅定,他拉起蘭毅的雙手,望進他驚得呆了的眸子:「蘭毅,你也聽見我的打算。今日一見你我算是有緣,我是玉錦班裡的戲旦,雖說是卑賤的優伶,可要照顧你三年五載不成問題,到時你大了能出去自立,我還能資助你些銀兩,絕不要你同我們這等低賤人在梨園裡打滾一輩子。你是十來歲的大孩子了,我也不勉強你,你自己說呢,願不願跟著我?」

徐蘭毅不大懂得蘭屏雪為什要幫他,但他能看能聽,他知道蘭屏雪是真心要照料他的。他微愣片刻,倏地跪下地去:「…師傅!請受弟子一拜!」





「逸芳,蘭師傅叫你。」青玞找到在園子裡逗麻雀的蘭逸芳——這是蘭屏雪為徐蘭毅取的藝名,本來梨園中人多保留原姓,可是逸芳一來不願使用祖姓,二來是感謝屏雪,就跟了姓蘭——說道。

「……欸。」逸芳本想向青玞說謝,又不知在此自己與這小侍童的身分高低,只得含混過去。


逸芳在晴翠小苑的書齋裡見到屏雪,屏雪今日穿的是藕底細銀蘭葉紋的薄衫,他自書案上抬首,見逸芳在門口,招手要他過來,將他細細打量一番後笑道:「不錯,這衣衫你穿正合適。」

「師傅對我太好了。」逸芳低頭道。除了他現下身上這件月白底墨梅亂疏枝紋的長衫,屏雪這些日子已教人為他裁了好些衣服,而且還全是自己喜愛的白色,可見得屏雪的細心。

「逸兒,師傅對你好是應該的。師傅當年像你這般年紀時,家裡窮得沒法把我給賣了換錢,若不是你師公買下我,恐怕早死在哪條商船上了。這樣一想,那天在渡口我丟不下你不管。別說了,師傅給你想好了字,叫你來為的是這,你瞧。」逸芳依言望向案上字紙,上頭是屏雪所書柔逸的二字「益清」,屏雪道:「師傅為你起名逸芳,逸芳乃馨香襲遠之意,又所謂『香遠益清』,我想『益清』二字正妙,你以為如何?」

逸芳沉默半晌方道:「逸兒感念您起字的用心,可是逸兒自覺承受不起這二字。」

屏雪一愕,轉思後道:「是了,你本是清白出身,落入梨園是委屈了你,一入此地,反使你清白益損。」

「逸兒絕無輕蔑師傅之意,求您見諒。」

「不,此是師傅思量不周,未能顧念你一片心思,師傅該向你道歉。」

書齋門邊探進顆腦袋:「蘭師傅,陸公子來訪,人現在前廳。」原來是屏雪的侍童玄玖,他和青玞是同時被收留的一對兄弟。

「霜齡?快請他到書齋來吧!」



※後記:這是某蛹大概一年多前構思的小說,設定是在明末頹華綺靡的南京城。我不是個細心考究的筆者,背景與真實歷史有所出入處,歡迎留言或來信指正。另外,本篇因為跟【魍魎之宴】同時推出,原則上我會以【魍】為重,所以這篇的進度上恐怕會比較拖,還請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