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出一個慢的世界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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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出一個慢的世界之詩
／班 馬(著名兒童文學家)
我至今仍然認為：詩，本質在於人的表達之呼吸與節律。
乃至認為：詩意，是一種“慢”的情調。
因而也就感到：現代的詩，更要以“慢”制勝。
事實上，是詩人林煥彰在“讀”給我們聽。
看詩的時候，我們顯然是在讀。尤在認真讀詩，更在探究地讀詩之時，其實也就是在品味和懷想這位詩人該是在怎樣“讀”給我們聽他那詩行，他的詩行的處理，他的字與詞的處理，以及詩人之成為詩人的他處理這些字、詞、詩行的個人“氣息”。
我便仍然認為，這種詩人的藝術氣息，詩人處理文字的資訊發佈方式，詩人借字、借詞、借詩行而吐露的個人態度，這個“態度”的藝術載體其實就是他的“語態”——他的說話方式。他對某字和某詞的突出。他的停頓。他使用詩行和轉行而表現的有意味的停頓。他的慢。他不可能快，他在營構並傳遞著這種“慢”的詩意。
請來試讀一首
扉頁終要翻過，雖則
陽光是一篇很好的序文
也要翻過
早晨，我就這樣停在最難懂的地方
而牆該為著護衛，還是
為著囚禁？
很久很久
即因這樣的一頁
我不敢翻過
有一位詩人，從世界走過。他為何要停留在一堵古舊的牆之前。他凝視著牆。很久，因為他在懷想與沉思。好像可看到一種佇立。也能感到一種面對與面壁。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牆，因而慢慢地在那裡發散著意味。時間，因而慢慢地展開，帶著我們去“讀牆”。牆的兩面，牆的二元，牆的悖論，牆之長城，牆之城堡，牆之圍城，牆之家壁，牆之分界……我們也不敢很快翻過，卻有了一種意象，好像在穿牆而過。
在牆下慢慢佇立，詩人卻帶給我們一個世界思索。
因為“慢”而“簡約”的短詩，並非是“小詩”
一個美人，婷婷玉立，驚鴻一瞥。不必弄出動靜。
一頭老虎，紋絲不動，驚心動魄。沒有大叫大喊。
一首古詩，三言兩語，驚天動地。何需鋪陳宏制。
宇宙，因大而靜。
白紙，因墨而定。
我因而由此就不認為現代的一些極簡的短詩為什麼總要被人稱為“小詩”。以詩而論，“小詩”之稱有點不合適，因為詩本來就應該是短章節句的。
閱讀詩人，可以看到林煥彰有著一種“珍惜”的世界觀。
就連在他的詩作之中都可非常明顯地看到他的這種惜物、惜情、惜時、惜世的情懷。我想，這不但是情操，事實上也一定會重要地影響到詩人在藝術表達之上的“珍惜”之調。是的，其實但凡藝術及其藝術行為，總在“起”之前而有“調”之調定。何謂“調”，情調，腔調，長調，短調，快調，慢調，高調，低調，無一不可，僅看如詩人之調製。
短詩之短，只是一種尺度，卻一樣比對世界。
口若懸河，長河澎湃，大有好詩；但可能不太乾淨。
有些短詩之乾淨，卻可令人凝而失神——
《空》
鳥，飛過——
天空
還在。
《秋》
蘆葦不僅僅是一位哲學家，
而且也是位詩人；
他寫的詩，最短
永遠只有一個字。
《我想到的》
熄了燈，我才開始發亮；
因為我想到的每一個字
都成了寒夜裡的星星。
以上，我選了林煥彰現代詩之中的三首極簡之極的最短之詩。
（第一首，即收到本書中。後兩首選自《孤獨的時刻》）
我們讀到和看到了“短”之如此乾淨。
我們的讀，我們的看，是否也因此“慢”了下來。
顯然，短詩的藝術魅力帶來了“空”，帶來了“一”，也帶來了精神飛翔。
短詩，卻令人思緒悠長起來，並飄浮於世界。
讀出現代詩之“約”的察世之婉約目光
詩人林煥彰，其人其詩，在我的感覺中竟致會出現“婉約”二字。
請不要先去往宋詞的婉約派想上去，而請多落一點到“約”這個很有內蘊、也很是內斂、並很顯容量和內容的字之上——“約”，是溫柔的，是和平的，是悲憫的，是很有彈性的互動，是不會強求的，也是一種由終極的博大而產生的由博返約。
我甚至認為中外的優秀的現代詩詩人，本質中似多點婉約。
他們略有叛逆，往往憤世然而卻並無心去做憤怒的詩人。
由此，可以讓我們想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不少美國的現代詩人物，去到日本的寺院，去到臺灣學習中文的古典，顯然，他們的取向是投向了“俳句”的美麗與簡短，投向了“笑而不答”的寧靜與禪意。
現代詩的詩人：不快，而慢，由慢而短，由短而約。
他們對世界的態度，我覺得是一種高視角之下的渾圓和簡約。
批判性和拒絕性已經寄託在“一花一世界”的勸善與箴言之中。
林煥彰的現代詩之中，也就常有這種溫婉的箴言氣質——
《我們，一起閉上眼睛》
…………
天空，閉上眼睛
群山，閉上眼睛
眾樹，閉上眼睛
夜，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睛
我們，一起
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
《讀牆●之一》
每天，我都到那裡去讀牆
——一截時間之書的殘頁
很是奧意
石灰都已脫落
牆面都已斑駁
時間，時間
就是這樣的容顏嗎？
而我常和你擦身而過
卻未曾深識，你那額上蝕刻
鐘鼎的文字……
像一隻智慧的禪之眼：人與外界。開與閉。神與物遊。
像又一隻智慧的禪之眼：有心，才致慢讀。寧靜而致遠。
——我便會這樣地覺得，現代詩可能更多地不是大海，也不是江河，而更像是些美麗的小湖，大地的眼睛。現代詩的詩人們，可能在習氣之中也更多於水性，而不是火性吧。他們的言語與姿態，以及所表現的藝術家的精神氣質，我就以為當是以陰柔之主調的。他們的憎惡，表現出來的卻是遠離。他們的憤世，表現出來的卻是自守。他們實在不是三角形的；他們該是一個一個的圓。
讀林煥彰的詩，便一定會感觸到其間的純樸與渾沌。
這是一種簡約的和婉約的言語方式。
我們可以讀出許多由“慢”而生的婉約詩情。
你想過由“慢”而“漫”的那種溫潤的、暈染開來的“拙”嗎？
如一團兒童的、哲學的、融解的和宇宙的渾圓。
仍能以這份拙情來面對世界，守拙而抱一，令人相當地感佩。
歷經坎坷卻也一路鮮花的詩人，給我以下幾個強烈的關鍵字：
——凝視！淡定！琢磨！婉約！
慢，而凝視。
慢，而淡定。
慢，而旋轉而歌而舞而詠。
慢，而想。
慢，而細而細緻而趣致。
慢之短詩而婉約雋永。
慢之短詩而含，含而不露。
在林煥彰的詩中，常有一花一世界的凝視之作；惜物之情，十分濃重；如本書之中的《碗》、《筷》兩則，實則穿透臺灣現代詩的根底中的鄉土情懷。在他的詩中，有多少次的總是回到美麗的宜蘭故鄉。讀他的詩，又能讓人感受到更多的母愛之情，而非“父性”的偉力。也令人注意到，林煥彰的現代詩之中常常出現有“妳”的女性之稱，這導致非常有感染力的讀詩效應；《詩經》以降，我認為“妳”之入詩實在是詩之合情與合理。詩，故婉約也。當我讀到收入本書之中的《如果》兩首短詩，令人動容，我想你便真的可以讀到一個把一切都置入“含”之中的那種樸而到拙的“隱隱約約”的情致——我不再摘引原作，你當可能讀後而莞爾微笑，詩中，無論于情、于人或者於詩，都不是熱情如火和驚天動地，而定然是我所說到的婉約的方式，慢到悄悄的“動作”。
這裡，我另要力薦
《我心裡養貓的秘密》一詩，惟妙惟肖，天然使成地還原了一個在現實之中真的喜歡貓的林煥彰的語氣，他的說話方式，甚至他在街頭看貓、拍貓、為貓久久凝視的那份赤子之心。寫得好。其實是“說”得好：現代詩寫到了這份口語之上，寫到了這份童心之上，真不多見。
恕我冒昧：
拙的老虎。柔軟而有勁道的貓咪。
讓極簡主義的“詩行”列印在這個“快”的世界上
凡是接到過
只有詩人才能真正懂得文字之“行”的藝術奧妙。
我不太注意去談論什麼意象。何詩無象。象為何象。象由心生。我更願意去直接欣賞詩歌才能帶給我們的語調、言語方式、節律和它的音樂性美感——所以，我才會把詩的本質看重為：在於人的表達之呼吸與節律。而且，更在於短詩，短章；就因為只有它們才能在這個當代給予我們一種“氣息”的調校，強烈對比的警醒，以及美的形式的放慢與沉思。
有如現代詩的短，現代詩的行列，實則產生了最大的時代之差。
在一個已然長度“長”到鋪天蓋地的現代媒體之中，現代詩的“短”，正是對我們的一種最大的藝術調養：讓心靈中有“慢”，有“空”，有“想”，有意味深長的“停頓”與“頓悟”。
這也正是
美妙的短詩，讓 我們讀出一個慢的世界及其它的美麗詩意。
最後，請讓我以
他寫到了現代人忽有一日的心頭之顫音——
望我遠方遠方的云云灰茫
望我遠方遠方的路路盡處
…………
望我家屋家屋的門門洞開
望我窗戶窗戶的燈燈微弱
…………
他寫到了現代人忽在一夜的雨中而佇立靜聽——
…………
於是，夜的雨時間的雨天上的雨宇宙的雨
一整夜，沙沙沙
都集體落到
九份的山城裡
我想，讀著這樣的詩，看著這樣的詩，我們的心意和我們的思緒或許都會有點慢而飄浮，向著廣大的世界深處。
班 馬
2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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