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蝦米？能吃嗎？」丁丁與字母藝術1986年初版)


我自己最早接觸到的「丁丁歷險記」(les Aventures de Tintin)版本由現代關係出版社出版，當時在台灣只出了十二本就喊停，沒有機會讀到最後一冊「丁丁與字母藝術」。現在讀者可以找到「字母藝術」中文簡體字版，一睹歐漫大師未完成之作。

最早聽到「字母藝術」這個字眼，是在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上(FIBD, Festival International de la Bande Dessinée)。當時頒發的獎項通稱為Alph’art，不過2007年在大會主席通代(Lewis Trondheim)主導下 ，安古蘭獎座改成他自己設計的小獸造型(le fauve)。雖然更為俏皮討喜，但感覺上歐漫薪傳似乎就這樣斷裂，有點可惜。未完成的「丁丁與字母藝術」與作者艾爾吉(Hergé, 1907-1983)都是歐漫史上的傳奇，法國最有成的國際漫畫節獎項以他未完成的作品為名，象徵意味十足。

---出版過程一波三折---

「丁丁與字母藝術」(Tintin et l’Alph’art)為「丁丁歷險記」漫畫系列第二十四本作品，一開始艾爾吉打算從一個場景發想，他覺得飛機場是個不錯的起點，各色人種來來去去，應該可以激盪出各式有趣的故事。據說在1978年他決定放棄飛機場的構想，改以浸淫多年的現代藝術為題，開始醞釀「丁丁與字母藝術」這則故事。

1983年三月艾爾吉去世，他的遺孀芳妮女士(Fanny Rémi)考慮許久，1986年才決定出版「丁丁與字母藝術」，2004年丁丁誕生七十五週年慶時改頭換面再版，正式成為丁丁歷險記第二十四集作品。

艾爾吉的左右手德摩爾(Bob De Moor)本來以為會接棒完成此書，可是艾氏去世前劇本並沒有完成，後繼者必須自己想出結局。而漫畫家生前就再三叮囑，不希望在他死後由他人接棒，讓丁丁故事就此結束。福樓拜宣稱他就是自己筆下的包法利夫人，艾氏也坦言「我即丁丁」(Tintin, c’est moi)。也許其他人可以畫得比他更好，也許不及，可是他認為，一旦不是他自己的手筆，丁丁就不再是丁丁了。

(「向艾爾吉致敬」，Rodier版字母藝術)


除了艾爾吉的遺願外，與艾氏親近的一些專家學者也不贊同由德摩爾接手，丁丁專家兼歐漫編劇貝涅彼得(Benoît Peeters) 即為其中之一。他與友人建議芳妮，與其讓德摩爾完成「丁丁與字母藝術」，不如把艾氏遺留的草稿整理出來，搭配當時崛起的漫畫家如墨必斯(Moëbius) 與恩奇畢拉(Enki Bilal) 等人的致敬作品，讓丁丁歷險記最後一集風光出版。可是芳妮對歐漫所知有限，她並沒有馬上採納貝涅彼得的意見，不過事情演變到後來，她還是決定照他們的建議出版草稿。

「字母藝術」草稿整理工作交給了貝涅彼得，他一看艾爾吉留下的相關資料，只能說是一團亂。原來的草稿有一百五十多頁，或許受到晚年的病情影響，艾爾吉有時忘了某些點子已經用過，拿來重複使用。貝涅彼得看得冷汗直流，如果直接把艾氏原稿就此付梓出版，讀者很快就會覺得無聊，同時對艾爾吉工作室的金字招牌也不太好看。他決定快刀斬亂麻，去除一些重複或雜亂的敘事支線，才整理出今日正式出版的四十二頁版本。

1986年初版時，出版社在呈現大師遺作方式上煞費苦心，除了漫畫家原來的手繪分鏡草稿與三頁已完成的鉛筆稿外，還整理出一本類似劇本的純文字版本，讀者可以兩本對照著看。可惜價格比一般的丁丁歷險記貴上好幾倍，這樣的編排方式也讓習慣了閱讀艾氏漫畫的讀者難以領情。

根據當年參與首版編排工作的一位美編回憶，其實艾氏遺留的大批草稿中已透露了壞心教主的真面目，就像丁丁在調查時懷疑的，其實是個熟人。可是1986年初版他們決定保留這本最後著作的懸疑性，並沒有出版這些關鍵的部分。當時版本的前言還刻意走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的風格，標題為「此書(不)是本丁丁歷險記」(Ceci (n’)est (pas) une aventure de Tintin)，說明「字母藝術」一書的曖昧身分，要等到2004年新版，此書才正式成為丁丁歷險記家族第二十四位成員。2004年版改頭換面，頁數與價格都與其他二十三本丁丁故事一樣走平民路線，也加入了一些新資料，也讓讀者有機會看到劇情其他可能走向。

艾氏在去世前幾個月，曾在某次訪談中坦承，其實他自己也還不確定「字母藝術」故事會如何發展下去。從貝涅彼得整理出來的版本來看，故事已大約進行了將近三分之二，可惜漫畫家沒有留下更多線索，只能讓讀者自己揣測與想像可能的結局。

1986年「丁丁與字母藝術」出版時，這本又貴又難懂的怪書聽說曾讓許多丁丁迷頗為失望。有人乾脆以此書為本，自己動手完成「字母藝術」，坊間至少有三到五種版本流傳。其中魁北克漫畫家侯迪耶(Yves Rodier)的版本 很受丁丁迷們讚賞，連艾爾吉助手德摩爾也相當推崇，他當年還未滿二十歲，而巴黎國立美術學院(ENSBA)學生的集體「創作」在畫功上也很受漫迷肯定，也有些自行完成的版本成了漫畫收藏家爭相收集的珍品。

(「有錢人的錢真好賺！」膺品商Legros)


---靈感來自現實人生---

根據貝涅彼得整理出來的「丁丁與字母藝術」草稿，丁丁與哈多克船長這回捲進了藝術膺品黑市。哈船長在半推半就下買下了「字母藝術」系列作品，也因此結識了某位藝術專家。他想向記者丁丁爆料，結果在與丁丁碰面前意外身亡。之前也有另一位藝術專家喪生，犯罪雷達靈敏的丁丁覺得有異，開始調查，沒想到發現了新興宗教教主的副業---藝術膺品販售網絡。丁丁不幸成了教主的階下囚，對方打算把他變成一座活體「藝術品」。比利時小記者命在旦夕，等待愛犬米魯通報好友來救援…

書中的反派教主靈感據說部份來自著名的藝術膺品商斐南‧勒闊(Fernand Legros, 1931-1983) 。此人人生經歷豐富，據說相當具有社交魅力，或許在某種程度上還真像個宗教教主。他與加拿大畫家雷薩(Réal Lessard) 、匈牙利假畫畫家侯利(Elmyr de Hory)等人合作假畫買賣，大賺一筆，也成了當時上流社會的常客。

(Orson Welles的影片Vérité et mensonges/ F for Fake)


1967年爆發「梅朵斯事件」，美國石油富豪梅朵斯(Algur Hurtle Meadows)向勒闊買了多幅畫作，結果後來證明全是膺品。然而這些假貨全都有專家背書掛保證，艾爾吉漫畫中膺品商威脅藝術專家狼狽為奸的情節可見其來有自。美國導演歐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作品「真相與謊言」(Vérité et mensonges/ F for Fake)中，曾探討藝術中的真假虛實，其中就可以看到造假高手侯利的身影。膺品三人組在東窗事發後反目成仇，相互指責對方的不是，也讓這起藝術交易醜聞成了一場羅生門。

「字母藝術」書中提到宗教與藝術兩大面向，雖然兩者在某種程度上趨於抽象，看來也像哈多克船長說的沒啥用處，但是這些「無用」之物卻可以是人類豐厚的精神食糧，也因此讓有心人有機可趁，假宗教之名斂財，假造藝術品來獲利。丁丁與米魯經歷了二十多場冒險，這回對抗的仍然是人性的貪婪面，它們以更精巧的方式出現，可能是宗教上師，也可能是藝術權威。

(「大師，偶速你的粉絲...」安迪沃荷與他的偶像)


---艾爾吉與現代藝術---

艾爾吉自己從1960年以來接觸現代藝術多年，自己也收藏藝術品，但在「丁丁與字母藝術」中也不免自嘲一番。

故事中哈多克船長對現代藝術一竅不通，但還是在有點尷尬的情況下買回了「字母藝術」系列中的H字雕塑，代表他姓氏開頭字母(Haddock)。身邊的人問他這是什麼，他直率地說，這是藝術，藝術沒啥用處。其實藝術買賣交易也代表了豐厚的利潤，就像黑金石油一樣，懂得其中門道者才不會像心眼直的哈船長認為藝術沒啥「用處」。

書中的中東富翁想成立博物館，卻把造型前衛的龐畢度中心(Beaubourg/ Centre Pompidou) 當成煉油廠。漫畫家這樣描寫，感覺上似乎想諷刺社會新貴想藉藝術「文化美容」。他當年的虛構故事如今成真，近年來龐畢度中心聽說將在上海設館，阿布達比酋長國也計畫邀請法國羅浮宮與古根漢美術館來設分館，引發法國文化界內部爭議。

在「字母藝術」2004年版加入的草稿中，其中一些藝廊觀眾「蓋高尚」的對話也讓人見識到艾爾吉的辛辣筆調。「看過這些藝術作品後，我們會覺得好些了，您說是嗎？」「不論如何，這相當觸動我…」

故事最後，壞人們打算照著法國雕塑家凱撒(César，1921-1998) 的「擴展」創作手法(l’expansion)，把丁丁淋上入液態合成塑料，變成凱撒風的「藝術品」。這讓人想起當年羅丹(Rodin) 的男子雕像「青銅時代」(L’Âge d’airain, 1877)面世時，因為逼真非常，當時有人懷疑雕塑家是否拿真人來灌模塑造。

在漫畫創作之外，艾爾吉也對其他藝術頗感興趣。他曾經嘗試純繪畫，不過很快就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據說艾爾吉的工作室(les studios Hergé)附近就有藝廊，漫畫家有空就會去逛逛。普普藝術(pop art)藝術家如李奇登斯坦 (Roy Lichtenstein) 與安迪‧沃荷(Andy Warhol) 都對艾氏作品很感興趣，李奇登斯坦習慣從美式漫畫(comic)取材，他也曾經繪製以丁丁與米魯為主角的作品。1977年艾氏與安迪‧沃荷會面，安迪‧沃荷指出，艾爾吉對他的影響如同迪士尼般重要。他並以他知名的彩色版畫手法為歐漫大師創作出多幅並排的系列肖像。凱斯‧哈林(Keith Haring, 1958-1990) 從街頭塗鴉起家，也曾以他的特有風格詮釋丁丁。

(另一本字母藝術自力救濟版)


---真真假假 以假還真？---

丁丁研究專家貝涅彼得不禁喟嘆，艾爾吉打造出來的歐漫傳奇，以傳奇始，以傳奇終。不論是最早的「丁丁在蘇聯」(Tintin au pays des Soviets)，或是最後這本「丁丁與字母藝術」，前者在畫風與意識形態上雖然顯得青澀，卻也是歐漫大師穩健有力的第一步。後者來不及完成，卻也留給讀者無限的想像空間。

另一方面，這本未完成的故事也讓許多不甘心丁丁冒險就此告一段落的後進，寧願冒著「假造」之名，以體制外的方式繼續他們的夢想，這是艾爾吉與身邊相關親友當初無法料想到的。這些「膺品」製造者中，有人就像前述的假畫商勒闊一樣，純粹為了賺錢，也有人以此向大師致敬，以假還真。

「丁丁與字母藝術」引發的這一連串爭議，本身就像場悲喜劇，更添加了它的傳奇色彩。


■ 漫迷自行完成的「丁丁與字母藝術」各個版本
http://pagesperso-orange.fr/prad/a-alphart.htm
■ 艾爾吉與普普藝術http://www.pbs.org/pov/pov2006/tintinandi/special_tintinamerica.html
■ 羅浮宮阿布達比酋長國分]論戰http://blog.pixnet.net/francais/post/3648532
■ 醜聞膺品畫商Fernand Legros
http://www.lemonde.fr/web/article/0,1-0@2-667725,36-672415@45-100,0.html

(字母藝術中文簡體字版)

(安迪沃荷作品)

(Lichtenstein作品)

(Keith Harri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