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斤里橋慘案」漫畫法文版封面，展開來正好像古典水墨畫以捲軸形式呈現事件始末，非常有巧思的設計)


孩子在睡前問你：「聽說北韓軍人的臉是紅色的，是真的嗎？我希望美國大兵把他們通通殺掉，這樣我們就可H回家了。」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孩子們看著美軍戰鬥機飛來，滿心歡喜地歡迎守護神到來，其中一個玩伴的頭顱突然炸飛，遠處正在納涼的某家人也炸得不成人形。

你們把家當扔下，倉皇躲進附近鐵橋橋墩形成的兩個大洞，遠處美軍機關槍綿密射來，靠近洞口的人頓時倒地不起。

天氣炎熱，可是斗膽走出洞外納涼或想喝水吃東西的，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你們舀起與鮮血混合著的污水將就喝下，不知道明天是否還能嘗到水的滋味。

你帶著孩子趁夜逃出了鐵橋洞穴，在半山腰遇見了語言完全不通的美軍。他們害怕你們是偽裝成農民的北韓間諜，你想告訴他們你的清白為人。你們可能信仰著同樣的神，可是全能的神此時也無法改變情勢。射擊，倒下。你開始唸起熟悉的天父名號，剛才射殺你們的軍人逼近，埋了孩子，把你送到野戰醫院去。你不知道想殺你的人為何現在要救你。

活下去的你，想要追討正義。可是你的政府依賴山姆大叔，要你和其他倖存者閉嘴。
四十多年過去，政權輪替，不能說的冤屈終於有了昭雪的契機。相關當局終於不能再裝聾作啞下去，活著的你與其他人想知道當年對方屠殺的原因。

(韓戰時期逃難的南韓民眾)


這是1950年韓戰期間，發生在南韓首都南邊老斤里地區(No Gun Ri,노근리 )的真實故事。

南韓年輕漫畫家朴建熊以老斤里受難者協會主席的著作為本，加入其他倖存者的故事，改編成漫畫「老斤里橋慘案」(Massacre au pont de No-Gun-Ri)，由韓國「新漫畫」出版社(Sai comics)出版。全書共上下兩冊，每一冊將近六百頁左右，2006年上集法文版，入圍2007年度法國漫畫評論家與記者協會獎(ACBD) ，也出版了義大利文版。全書以一對年輕夫妻一家四口為主線，重新建構出1950年七月底的老斤里慘案與周邊相關事件。

1950年六月底韓戰爆發，北韓以優勢武力大舉往南推進，年輕夫妻一家也急忙收拾家當避難去。年輕人之前曾在警界任職，家人擔心他如果被北韓軍隊抓到，可能小命不保，於是要他自己早早往南方逃難去。後來幾經波折，他終於得與妻子團聚，只是兩個孩子在老斤里慘案中喪命，兩個虔誠的基督徒無語問蒼天，心頭也宛如吃了美軍不長眼睛的子彈。他們想躲開北韓軍隊，本來應該來捍衛他們的美軍卻把槍口對準了他們的家人。

然而，故事剛開始並不是如此殘酷的。

漫畫家選擇以水墨渲染手法表現，營造出恬淡悠閒的韓國鄉間風景。如此秀麗的景色竟是後來人間慘劇的舞台，漫畫家不閃避老斤里事件的煉獄場景，加入更多短促的水墨乾筆，見證人類的醜陋行為。書中的美軍與當年的倖存者只以剪影般的面目示人，只有事件當下的人們有著清晰的面孔，他們大多是毫無抵抗能力的老幼婦孺。

原來，不必等到死後才有可能見到地獄，人類本身就可以是地獄的製造者。

除了1950年七月底歷時數日的慘案，接下來的發展，對當年的倖存者與受難者家屬而言，又是一場場的煉獄煎熬。

存活下來的當事人與受難者家屬想討回公道，但在韓戰後被迫消音，有人甚至被逮捕入獄。為了南韓獨裁政權與美國的依存關係，受難者們只好把所有冤屈往肚裡吞。即使1990年代韓國逐漸民主化後，老斤里慘案真相還原進展速度還是很緩慢，不管南韓官方或是美國方面，似乎都沒有什麼積極協助倖存者追查真相與正義的意願，南韓法院甚至退回案子，認為已經超過應有的追訴期限。

南韓與美國政府消極應付，還好有些沒有讓第四權睡著了的媒體人進行追查。1999年美國美聯社(AP, The Associated Press)記者聯手撰寫「老斤里橋事件：韓戰中一場不為人知的惡夢」(The Bridge at No Gun Ri: A Hidden Nightmare from the Korean War)，榮獲普立茲獎。英國BBC也展開調查，拍攝相關紀錄片。

美國國防部原本宣稱完全不知情，這下只好展開調查，徹查相關檔案，訪問當年參戰軍人與南韓受難者。2000年紀念韓戰五十週年，美陸軍部長在專家陪同下造訪老斤里，當年倖存者敘述他們當年的慘痛經驗。2001年美國軍方調查報告 指出，當年美軍並非故意殘殺老斤里民眾，美軍高層也從未下達相關指令，當年的美國與南韓軍隊沒有準備好，引發了這場悲劇。同年美國柯林頓總統就老斤里橋慘案表示遺憾 ，美政府並將立碑紀念，提供紀念獎學金給韓國學生。

一位當年參戰者兼前西點軍校教師貝特曼(Robert Baseman)則在2002年出版「老斤里事件：韓戰軍事史上的意外事件」(No Gun Ri: A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Korean War Incident)，質疑美聯社記者的說法。

貝氏認為南韓死者只在八至三十五人左右，而美聯社記者著作、倖存者見證與北韓報紙估計都超過百人以上。美聯社採訪的美軍中有人作偽證，此人當時其實不在事件現場，貝氏認為這個人會影響其他同袍，所以他有理由懷疑其他人證言的可信度。2004年貝氏與美聯社記者曾在美國歷史研究網路上辯論。

2005年，哈佛大學歷史學者康衛藍茲 (Sahr Conway-Lanz) 以當年一份解密的電報為本，發表一篇以老斤里慘案為題的論文，認為美國軍方其實曾下達格殺可疑南韓難民的指令，極有可能因此成為美軍射殺老斤里難民的依據，當年調查老斤里案的美聯社記者也贊同他的觀點 。弔詭的是，2001年美軍報告資料列表中已經有這份電報，不過看來這不是軍方看到的「重點」。

(韓文版封面)


如果把爭論暫時擱在一邊，老斤里慘案畢竟是鐵般的事實，比人頭競賽毫無意義可言。根據南韓民間自己的估計，認為約有兩百四十八人在老斤里事件中喪生。人命關天，不管死了一個或是上百個，不論指令來自美軍上級或少數份子個人行為，戰爭中殺害無辜平民就是犯罪，就是人為錯誤，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根據美國軍方調查，當時沒有任何空襲老斤里的記錄，唯一可以與飛機溝通聯繫的單位當時也不在現場，那麼當年逃過一劫的南韓平民難道是在作白日夢？當年轟炸難民的美國軍機到底是受誰指令而來？當年參與事件的美軍說法也相當分歧，有人說沒有來自難民方面的攻擊，也有人認為有，還有人聲稱事後在橋下死者中發現幾個內著北韓軍服的假農民，還有武器…..事隔半個世紀，在雙邊官方的掩蓋與漠視下，老斤里慘案如今成了各說各話的羅生門，讓人哭笑不得。而當年美軍懼怕北韓間諜滲透南韓難民也不無道理，曾有人拒絕採取無差別戰術射殺南韓平民，結果後來被滲透成功的北韓軍俘虜。

1968年越戰期間，一群美軍進入越南My Lai 村 ，恣意姦淫殺戮婦孺，死者估計從三百到五百人左右。後來醜事傳開，美方召開軍事法庭，到最後只有一人被判有罪。

不禁讓人想起近來伊拉克戰俘被拿來戲耍擺弄的照片。

面對「邪惡軸心」國家義正辭嚴，如果有一天赫然發現自己人也犯下惡行，是否可以用同樣的標準來要求？子彈不長眼睛，戰爭「難免」傷及無辜，混亂的情勢正好試驗人性，而事後對於人為錯誤的處理方式，也顯現了一個國家面對歷史的態度。

你覺得，我們會是在哪個向度呢？


■ 南韓老斤里事件民間網站http://www.nogunri.net/english/index.html
■ 美國歷史新聞網絡關於老斤里慘案的辯論http://hnn.us/articles/3626.html
■ BBC中文網相關報導(此處採用老根里的譯名) http://news.bbc.co.uk/chinese/trad/hi/newsid_1050000/newsid_1059200/1059213.stm
■ Wikipedia版老斤里慘案始末http://en.wikipedia.org/wiki/No_Gun_Ri (僅供參考)
■ 韓國新漫畫出版社http://blog.naver.com/saicomics

(原文刊載於j辣辣報，圖片版權屬於作者與出版社所有)

(漫畫改編的老斤里事件原著：「你知道我們心中的痛嗎？」)

(倖存者向來訪的美國陸軍部長解釋當年慘案體驗，眾人身後的兩個大洞就是當年上百名婦孺喪命之處)

(現場彈痕累累，照片來自老斤里受難者協會網站)

(美聯社記者聯合著作)

(質疑美聯社調查的另一本著作)

(其他相關著作)

後記：在網路上看到今年有部韓片「小小蓮池」，英文片名就叫做「老斤里橋」，看過這部片的網友先進麻煩指點一下，感謝。
http://datalib.ent.qq.com/movie/3445/pic/more_pic_b_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