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beurme作品)

眼前擺著兩冊辭海般的漫畫，炎炎夏日，疊起來當枕頭入夢剛剛好，這就是所謂「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的份量吧。只是，這會是一碗紮紮實實的超值排骨飯，還是外表華麗，裡頭空洞的草包料理？安古蘭國際漫畫節今年 選了這兩部作品，是否就代表值得一讀？強迫自己打開其中一冊，就這樣一口氣讀到最後一頁，趁興抄起另一本，看得內心戚然，而又帶點歡喜。

這兩本份量看來嚇人的漫畫，其實內容溫柔，讓人一路跟著作者沉醉下去。一為日本資深漫畫家水木茂 (1922-)的「我的仁慈阿嬤」(NonnonBâ)(註1)，另一本為法國漫畫家德柏盟(Ludovic Debeurme，1971- )的「青春殘酷物語」(Lucille，之前譯為少女露西)。

兩書女主角都不是一般漫畫作品中常見的美形人物，既不正也不辣。仁慈阿媽是個皺紋滿面的婆婆，「青春殘酷物語」中的少女露西則得了厭食症，骨瘦如柴。這樣沒有任何天生賣點的女主角，漫畫家就是有辦法讓她們活出來，以一個凡人的生命歷程來震動讀者心靈。

古稀阿媽 生猛生命力

「我的仁慈阿嬤」故事背景在1930年代的日本西海岸鄉村，仁慈阿媽本來與當僧侶的夫婿相依為命，家境窮困，還好靠著村民施捨接濟，才不至於斷炊。後來老先生去世，阿媽就來小茂(其實就是作者自己)家住下，幫忙做家事與照顧小孩。

對日本民俗瞭若指掌的阿媽也成了小茂最佳良伴，她有許多說不完的妖怪故事，也熟悉村中鬼屋掌故與各式傳說，舔天花板的妖怪、灑豆小妖、餓鬼群等等，說得小茂與兄弟們又怕又愛聽。阿媽愛說鬼怪故事，自己也非常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她也懂得一些簡單的儀式，必要的時候拿來替人驅邪避禍。阿媽的妖怪故事不是來嚇小孩用的，在她看來，妖怪彷彿就是人類的鄰居，其實可以跟人和平相處。如果人類行為端正，妖怪也不敢亂來。有些人可能比妖怪還險惡，連妖怪都會被騙倒呢。

喜歡畫漫畫的小茂結合從阿媽那邊聽來的鄉野傳說與一些真實故事，畫出一篇篇作品。小茂的母親老愛把武士家風掛在嘴邊，一心想要孩子們像夫婿一樣出類拔萃，可是連她自己也忍不住為兒子編的故事著迷。上班族父親有時也跟著兒子編起故事，父子倆一搭一唱，好不快活。

阿媽生性質樸，從來不擺長輩架子。有一次從浴室衝出來，衣衫不整，依稀可以看到胸前垂掛著的布袋奶。她如此急急忙忙，就只是要小茂與他的表妹聽聽正宗的狐狸叫聲。

老阿媽也很重視人情義理，當她走投無路時，小茂家收留了她，以幫傭的名義讓孤苦無依的阿媽有地方棲身。後來村裡有個新住戶想雇用阿媽，她還特地來小茂家詢問他們的看法。小茂父母也默許她到別人家工作，畢竟家中小孩也都大了。

小茂的東京表妹得了肺結核，只好來鄉間靜養。在阿媽與小茂的陪伴下，小女孩安詳地離開人世。表妹可說是小茂的好讀者，來自首都的她指正了小茂閉門造車的一些缺點，同時更鼓勵他繼續創作。她的逝去，讓小茂難以釋懷，失魂落魄了好些時候。阿媽也不說教，只是像以往說故事一樣，告訴小茂她自己的一套人生觀。

阿媽認為，天地萬物與人一樣都有靈魂。即使是偶遇的人事物，甚至是逝去的人，他們的靈魂也會留存點痕跡在與其有關聯者身上。我們人類靠食物來維持肉體的生命，而與萬物人事的相遇則充實我們的心靈。只是，有時候某些殘存的部分讓人負載不起，令生者傷心難過。然而，人們自己也因與這些外在心靈的接觸而充實長大，逐漸成人，可以負載、包容更多的東西。阿媽一本正經地發表完她的看法，拿符咒往舌頭上一抹，像貼郵票般把符咒猛然貼到小茂額頭上去，把小茂從顧影自憐的情緒中驚醒，才想起肚子好像有點餓。

這位在二十世紀初就已滿臉皺紋的日本阿媽，身無長物，對於人生豁達以對，可以說是小茂家的寶。也難怪漫畫家在故鄉成立的紀念博物館，就有阿媽與自己小時候的銅像 ，水木大師筆下起造的妖怪帝國，阿媽功不可沒啊。

水木茂的妖怪故事在亞洲漫壇享譽已久，今年年初於法國安古蘭舉行的國際漫畫節，老先生以這本自傳性作品法文版勇奪年度最佳作品，成熟飽滿，當之無愧。

紙片女露西 情慾探索向前行

仁慈阿媽一大把年紀，雖然一窮二白，卻也過得自得其樂。「青春殘酷物語」的少女露西照理說什麼也不缺，可是她對生命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動力，對食物失去興趣，瘦得像紙片般。她原本也像許多同齡的女孩一樣對外表患得患失，只是後來身材不再只是厭食的主要理由，她只想讓自己放空再放空，差點真的做鬼去。

從心理到身體都憔悴得一蹋糊塗的露西，因緣際會下遇見了亞瑟。兩個絕望的青少年的生命有了交會，春風彷彿就此吹拂過來。兩人攜手逃得遠遠的，以為可以就這樣開展新的生活，以為命運從此翻紅。然而，人生的牌局並非如此簡單…

露西還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身體的特殊性了。

在長輩的呵護下，她是個圓滾滾的小公主。但在同儕之間，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身材不是一般男孩們喜歡的樣子。她祈禱自己長大後，可以像父親送的娃娃一樣纖細。進入青春期的露西果然長得像娃娃一樣長手長腳，帶著大眼鏡的她，功課名列前茅，卻還是沒有男孩子的緣，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其貌不揚，懷疑自己存在於世上的價值。

她希望與同學們溝通，可是同學們看不懂她求救的訊號；最親近的母親要她專心求學就好，但是盲目地投注於課業無法解決露西的疑問。身上這身人皮，雙腿間溫熱流竄的慾望，學校與家庭都不會教導妳如何與它們相處，好學生再怎麼努力求索也找不到標準答案。

「妳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沒做愛了吧？」

露西的母親愣住了，看來似乎不沾染紅塵煙火的小女兒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露西不再去上學，也不再對食物感到興趣。她討厭自己的身體，想讓自己變得透明，不存在於世上。

直到她遇見了來家裡送藥的亞瑟。

亞瑟第一眼看到的露西，已經瘦得奄奄一息，連站起來都有點吃力的活死人狀態。

但他不在乎。

他帶著露西離開小村，逃到遠方去。他輕柔地舔吻著愛人身上的祕境，兩人一起飛昇到極樂仙界，要一塊兒下地獄也可以。

亞瑟的溫情讓露西逐漸卸下心防，在托斯卡纳天空U，她褪下衣衫，在水裡自由來去，亞瑟看得驚訝不已。找回自信的她，就像重生的人魚，軀體不再是自殘的刑具或重枙，而是可以奏出生命美妙音色的樂器。

(「青春殘酷物語」內頁，露西與亞瑟)

「我的仁慈阿媽」靈感來自作者的童年回憶，以阿媽、親友與其他童年玩伴為主，沒有接觸到太多情慾探索的層面。唯一提到的地方，只有小茂看到玩伴蹲下來尿尿一幕。小女孩沒有小雞雞也能小解，讓小男生困惑不已。要不然就是阿媽不小心「爆乳」的鏡頭，情慾的課題離少年阿茂似乎還遠得很。

有趣的是，書中的小茂雖然老是告誡週遭的男性朋友：「別老是跟女孩子玩在一塊，小心染上她們柔弱的習性喔。」結果他身邊的童年朋友，除了打群架的哥兒們外，真正懂得他內心世界的知己，還是那幾個看來弱不禁風，實際上精神力強韌的小女生。她們之中有的早逝，有的被賣去當藝伎，卻都像阿媽說過的，在小茂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跡痕。

法國漫畫家德柏盟比水木茂要年輕得多，向來以自傳性故事為主的他，有一次到法國北方海港小住之後，慢慢捏塑出露西這個角色。他不加遮掩地處理少女露西的情慾啟蒙過程，不論是她的自我探索、首次做愛或春夢，作者平實呈現，性與愛與成長與課業與生活一樣平常，一樣重要。

成長過程中，我們或許不會像露西一樣採取如此激烈的手法來回應生命中的疑問。但是，我們跟露西一樣，都只是平凡人，有著許多無法解決的疑惑，我們無法視而不見，也無法逃避。少年小茂可以藉著漫畫創作來探索人生課題，在阿媽與親友們支持下，去面對失戀、失去朋友等問題。他有所寄託，也有傾吐與發洩的管道。

而露西，在學校與家庭中找不到可能的解答，她差點以為脫離掉軀殼是逃開這些問題的好方法，還好她在出走中似乎參透了一點東西，給予她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她身邊沒有像仁慈阿媽這樣圓融的成人可以伸出援手，可是她有著亞瑟給她的一切，比真正的食糧還飽足，比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更緊密。

這兩位女性角色，一個乍看像是鄉下鄙婦，卻是孩子與傳統文化的守護神。另一個跌跌撞撞，差點親手了結自己，慢慢地才走出死亡的幽谷。想起年少時同樣在追尋著可能解答的自己，文學、漫畫、電影、創作等，都只能在升學的縫隙中偷渡過來，這些長輩眼中的無用之物，卻是讓人在升學體制下存活的氧氣。

學校不教的事，師長親友閉口不談的事，身邊也沒有仁慈阿媽這樣通情達理的長輩時，少年啊，你要往哪裡找尋去？(唔，拜古狗大神去？)

■ 水木茂日文官方網站http://www.japro.com/mizuki/
■ 德柏盟官方網站http://ludovic.debeurme.free.fr/
http://profile.myspace.com/index.cfm?fuseaction=user.viewprofile&friendid=98140151
http://perso.orange.fr/costume3pieces/illus/debeurme/framer.htm

Debeurme照片：「阿爸，我也畫出一番名堂來了，我跟你一樣也是畫家喔。」

輾轉拿到安古蘭大獎的水木茂：「阿媽，我出運出到佛蘭西了！」

註1：NonnonBâ日文原版名為「のんのんばあとオレ」(筑摩書房)，有網友譯成仁慈婆婆，友人告知應該翻成「說鬼故事的婆婆」，懇請各方高明指點，感恩。

(原文刊載於大辣辣報，圖片版權屬於漫畫家與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