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25 13:24:18石牧民

〈悲觀書簡.其二〉當英雄轉身離開,不再回來.談黑澤明

 
家園台灣的局勢令我悲觀。
一再受挫的學業令我悲觀。
舉目四望盡是無解的悲觀。
於是,在我鍾愛的電影中,
能夠看見的也僅剩下悲觀。


請先觀賞一段影片:



影片中蓄落腮鬍的,是三船敏郎(三船敏郎、みふねとしろう, 1920 – 1997)飾演,綽號「紅鬍子」的新出去定醫師;同行的青年是加山雄三(加山雄三、かやまゆうぞう, b. 1937)飾演的保本登醫師。年輕氣盛的保本登,奉派到新出去定醫師主持的小石川醫院行醫。原來自視甚高的他,經眼許多生離死別的莫可奈何,並且深受嚴厲卻悲天憫人的新出去定醫師感動;最後決定放棄前往幕府擔任御醫的優渥工作,追隨新出去定醫師為升斗不濟的尋常百姓服務。

我們看到的,是大導演黑澤明(黒澤明、くろさわあきら, 1910 – 1998)一九六五年的電影作品〈紅鬍子〉(赤ひげ)的最終。〈紅鬍子〉的非凡意義不僅僅是黑澤明以極深刻的人道主義反映了十九世紀幕府末期日本庶民生活而感人至深,就電影史而言,它更是黑澤明與三船敏郎,這一對堪稱是電影史上最精彩耀眼的搭檔所合作的最後一部電影。在我們所看到的片段當中,飾演新出去定醫師的三船敏郎轉身離開,走出攝影機景框,從此再也不曾回到黑澤明的電影作品當中。

然而,我們看到的卻不僅僅是三船敏郎的轉身離開,不再回來,我們看到的實在是電影史上最悲傷也悲觀的時刻。離開的,是行俠仗義的英雄,是黑澤明心中得以挽救的人間世。英雄、救贖,它們一齊轉身離開,不再回來……

自一九四八年的〈酩酊天使〉(醉いどれ天使)開始, 到一九六五年的〈紅鬍子〉為止,除了一九五二年的〈生之慾〉(生きる)以外,三船敏郎領銜黑澤明的每一部電影作品,兩人總共合作了十六部作品。其中,以一九五四年的〈七武士〉(七人の侍)為起點,銜接一九六一年的〈大鏢客〉(用心棒)、一九六二年的〈大劍客〉(椿三十郎);三船敏郎不但確立了他粗獷勇猛的(浪人)武士形象,更具體地化身成為黑澤明在這三部電影或多或少關注庶民生活的世界觀當中,撥亂反正的英雄;又或者,「反英雄」。這些英雄們多半落魄潦倒,甚至三餐不濟,但是艱難困頓並沒有消磨他們伸張正義的善念;這樣的對比,一再凸顯黑澤明心中貧賤不能移的「真英雄」信念。但是啊,但是,黑澤明的真英雄卻也個個都是「反英雄」。請先看以下這個片段:



這是〈七武士〉的最終。為農民們擊退了盜賊,卻也犧牲了四個夥伴(包括三船敏郎飾演的菊千代)的武士們旁觀農民歡欣鼓舞地工作。在黑澤明一再以攝影機對準農民揮汗的臉龐,充滿堅韌生命力的影像當中,幸存的武士了解到真正獲得最終勝利的是手無寸鐵的平民。而他們出生入死終於伸張的正義,最終要讓渡給平實而尋常的生活。屬於英雄的結局,除了殉死,也就只有隱遁於生死疲勞之後。請再看:



這是〈大劍客〉的最終,三船敏郎飾演的椿三十郎以他的一擊必殺革斃惡徒。就在旁觀的武士為他見血封喉的絕技喝彩的同時,椿三十郎卻感歎道:鋒芒畢露的後果只是摧折,不出鞘的,才是究極之劍。

黑澤明的「反英雄」,除了嚴厲的自省,更深邃的意義實在是對於一己的力量之徒然的喟嘆。除了手中的劍鋒利,除了惡徒遭到制裁斬殺,他們對舉世的浩大其實束手無策。〈紅鬍子〉當中的新出去定醫師也正是這樣一種英雄。他懸壺濟世夙夜匪懈,但是深深知道救不了舉世蒼生;他了解生老病死、生離死別的不能破解,卻也無法任自己袖手。於是,新出去定醫師的嚴厲其實是心房當中的煎熬令他緊緊鎖眉的假面。雖然他終於沒有對疾病、死亡和貧窮束手,追隨他的保本登醫師也沒有,他們轉身走進的是兩人決意奉獻出終生的場所,小石川醫院。但是,這也是黒澤明給予世界最後一次苦鬥之後贏得的樂觀。

轉身離開的三船敏郎、新出去定醫師,英雄以及救贖的可能,不再回來。

回來的是我們在〈大劍客〉的最終看見他被斬殺,分別在〈大鏢客〉與〈大劍客〉當中與三船敏郎勢不兩立,飾演陰沈邪惡反派的仲代達矢(仲代達矢、なかだいたつや, b. 1932)。他在黑澤明晚年的兩部鉅作,一九八零年的〈影武者〉(影武者)以及一九八五年的〈亂〉(乱)當中飾演主角。晚年的黑澤明,晚年的黑澤明拍出的〈影武者〉、〈亂〉當中,不再有英雄,不再有救贖。我們看到的盡是在天地不仁當中翻滾掙扎的渺小生靈。他們背叛然後遭背叛,他們虐殺然後遭虐殺,他們沈淪現世即是地獄的慘淒當中,無法得救。

在我們看見過的轉身離去以後,黑澤明全然不再相信他曾經燦然描繪過的天理昭彰。而他最終極,最慘痛的「不再相信」,淒厲地具現在那一部改編自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 – 1616)的劇作《李爾王》(King Lear),叫做〈亂〉的作品當中。請看:



這是年邁智昏的君主一文字秀虎遭到他的子嗣背叛,眾叛親離終於發瘋的一段。請注意五十秒處,一文字秀虎從焚毀的城垛走下,地面上紅、黃兩色的兵卒分立畫面兩側。黑澤明在此處示範了一個均衡嚴整的精彩構圖。事實上,整部〈亂〉當中,充滿了像是這樣嚴謹規劃,秩序井然地對稱到近乎冷漠的構圖。而黑澤明的攝影機運動也就是天地不仁的冷眼,幾乎只有些微水平搖攝(panorama)以及垂直搖攝(tilt),冷靜地旁觀一文字秀虎的瘋癲與毀滅。

黑澤明最終極,最慘痛的「不再相信」,也就是用最嚴整,最儉約的電影語言拍一部在腥風血雨中萬念俱灰的電影;然後,以最最尖苛地諷刺,叫他那些嚴整規律的手筆做,「亂」。

當英雄轉身離開,不再回來,黑澤明心眼中的世界,在象徵無地轉寰的精準和對稱當中,一去無返地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