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13 13:50:04石牧民

上兵彈藥士石牧民報告!(下) 之 高歌.飛船.小宇宙


結果變成一篇難以用我自己的邏輯分類的文章,
「Definitely Love」、「那些男人」、「錚鏦集」都可以是它的歸處……
獻給我的張咪咪、F大歷史系九九級的小姊姊、和全世界最屌、最美麗的樂團。


自軍中退役時,他的身分是電子作戰營營部参四上兵彈藥士石牧民。在服役的最初,他只是「新兵一六八」。在作為新兵一六八,繼而變成上兵彈藥士石牧民那一段生涯的以前和以後,他都熱愛歌唱。他無時不在歌唱。以歌唱推演、堆砌、裝爍他的生命。

這是一闕歌曲構成宮殿的故事。

其二.那些歌唱的言外之意

一九九九年的盛夏正中間的一個週日,綠島在台東縣卑南營區得以眺望見的外海,新兵一六八坐在中山室裡。陸軍單位於室內集結的場地叫做「中山室」。集合聽訓在中山室,保養槍枝在中山室;稱作「莒光日」的每週四,集體癡癡望著政戰節目「莒光園地」高雅美麗的主持人粟奕倩也在中山室。(註一)盛夏正當間的週日,中山室裡空蕩蕩。新兵一六八和其它十來個同袍在空蕩裡或坐或臥。他們是家住島國西部,但是在東邊的海岸邊服兵役的一群。週日假期僅僅一天,他們回不了家,所以在營休假;這樣,好為下個禮拜多掙得一天休假得以回家。這樣的交換,適用於像新兵一六八一樣的大頭兵,也適用於軍、士官。

所以法律系畢業,準備在退伍以後考律師職照,屌兒啷噹和白淨長相顯得很不協調的中尉輔導長穿著短褲,拎著他的小六法在走廊上閒晃,不太願意理中山室內的事。所以家住高雄,說起話來會不斷重複每一句話最後一個辭彙的黑班長坐在板凳上和其它阿兵哥看電視裡的曾寶儀唱〈最懂得愛你〉。當她俏皮可人地唱著:

「冷的壞的苦的酸的,都讓你來擺平,……遠的糟的重的煩的,都讓你去接近,……」

新兵一六八感覺到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十來個男生都望著電視機,神魂顛倒地點頭。曾寶儀從螢幕上消失以後,其它影像頓時失去吸引力。吃零食的繼續吃零食,玩撲克牌的繼續玩撲克牌,黑班長繼續喃喃自語地一再重複自己。新兵一六八繼續看他在入伍前裝進行囊當中,像是日本文庫版那樣大小,放進口袋剛剛好,羅馬的「哲學家皇帝」奧理略(Marcus Aurelius, 121 – 180 A.D.)的斯多噶學派(Stoicism)代表著作《沈思錄》(Meditations)(註二)。一旁建築系畢業的另一個新兵捧著吉他胡亂撩撥撫弄。新兵一六八大約就是聽見了他的琴聲於是決定坐到他身邊念書。撫弄撫弄,原先片段破碎的旋律逐漸組織起來;終於,他奏出了新兵一六八心中暸若指掌的前奏。那是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一九七一年的歌曲〈Stairway to Heaven〉。請聽:



新兵一六八抬起頭來望著彈吉它的建築系男生,用眼神告訴他萬不要間斷了。建築系男生懂得了繼續彈。新兵一六八於是唱起:

There’s a lady who’s sure, all that glitters is gold, and she’s buying a stairway to heaven…

新兵一六八召喚他默記心中的歌詞繼續唱下去。建築系男生自撥弦當中抬起頭來望著新兵一六八,用眼神告訴新兵一六八若他一直能唱,他就會繼續彈奏。新兵一六八懂得了繼續唱。當他們一起彈唱完了一闕〈Stairway to Heaven〉,高興得擊掌大笑。他們沒有想到能夠在一闕歌曲當中這樣認出彼此。會友以文之後便談開了。新兵一六八告訴建築系男生他來自南投的中興新村。建築系男生告訴新兵一六八,中興新村台汽客運的橢圓形車站對於空間與線條的對應是台灣建築史上國際樣式主義的傑作。熱烈交談的他們沒有料想到,不出一個月,中興新村的橢圓形車站就在九二一地震之中應聲倒塌。

在營休假也會遇到煩人的事。建築系男生被抓去出公差了。新兵一六八於是獨自趴在營區二樓的走廊,口中喃喃繼續唱〈Stairway to Heaven〉,一邊眺望營區外海的綠島,一邊想到他在F大歷史系就讀的昨日。當時叫做「小民」的新兵一六八和幾個同時對戲劇發生興趣的同學,決定自己排演紀蔚然的劇作〈夜夜夜麻〉,然後在歷史系的年度劇展呈現。犬儒而憤世疾俗的〈夜夜夜麻〉提及〈Stairway to Heaven〉。新兵一六八充其量只能夠誇耀自己喜愛齊柏林飛船的〈Stairway to Heaven〉那是因為自己「好古敏以求之」,而劇作家紀蔚然卻是親身以自己的年少經歷過齊柏林飛船席捲舉世青年的風采。而他的劇作中這麼說:那首歌聽起來很屌,但是歌詞根本狗屁不通。但是當時叫做小民的新兵一六八不願理睬。他只是很希望終於能夠為一起排練的劇組中的那個女生演唱〈Stairway to Heaven〉,用歌聲偽裝他的親吻。那個大約大他四歲,他們叫他「小姊姊」的女生。

小姊姊或許聽見他的歌唱,或許還喜歡他的文雅,對於小民別緻地照顧。年輕氣盛的小民只是未滿二十歲的「小男生」,對於同學們戲謔地叫小姊姊作「小阿姨」會由衷地生氣。小姊姊未曾知道小民對於他的暗戀,因為小姊姊不時對小民傾吐她對於某一位學長的仰慕。悲傷時候總是自苦的小民會去到小姊姊房裡,她讓他在電腦上看她剛剛完成的小說,小姊姊坐在一旁看書陪伴他。發現小民看得累了,小姊姊讓出自己的眠床,催促小民稍睡,她自己繼續在一旁寫作。很多很多年以後,早已經替換過許多暱稱的小民始終沒有忘記小姊姊仰慕的學長的名字,那是無以表述的暗戀的標記。

九九級的F大歷史系去到島國的東部畢業旅行,小姊姊和小民在綠島上拍下許多合照。變成新兵一六八的的小民在入伍前將照片夾在他攜帶的《沈思錄》當中。在盛夏中央的週日,趴在營區二樓的走廊眺望綠島,一邊為他的小姊姊吟唱〈Stairway to Heaven〉的他沒有料想到,不出半年,他會在轉調到龍潭服役後的休假最後一次見到小姊姊而能夠長久地談話;而他沒有料想到,他會在退伍以後雖然多次看見小姊姊,然而她身邊陪伴著的男生令小民始終不敢驅前喊她。那時候多半已經開始被叫做「石小民」的他,屢次隱身角落裡,目送小姊姊走遠。

他不曾再見到她。

替換的許多暱稱以後,石小民終於被張咪咪找到。他以歌曲愛戀她。他以為她歌詠令她愛戀他。他有時以促狹諧謔的歌詠捉弄她。張咪咪為歌詠寵愛的期盼有時遭到軍歌和「愛國歌曲」的背叛,而有時,捉弄、背叛張咪咪的,正是〈Stairway to Heaven〉。

那曲子結束在幾乎高八度的狂放高歌當中。石小民的自滿往往來自於他的確能夠用一己的嗓音,追趕齊柏林飛船的主唱Robert Plant高亢地狂歌:

And as we wind on down the road, our shadow’s taller than our souls…

而這一招用在張咪咪規勸石小民不要老是不知節制地貪吃零食的時候,用在張咪咪數落石小民讓餅乾屑落了滿眠床的時候,用在張咪咪規勸石小民不要總是悶葫蘆一樣地委屈自己的時候,到了最近用在張咪咪叨唸石小民房裡始終沒有修好的暖氣的時候……,石小民淘氣頑劣地用雙手摀住耳朵,用他在軍旅當中放聲唱軍歌練就的高亢嗓音唱道:

And as we wind on down the road, our shadow’s taller than our souls…

好讓張咪咪在又氣又好笑的愛憐和疼惜當中,越發地愛上他。

一闕已經是許久以前的〈Stairway to Heaven〉,一闕原唱的齊柏林飛船早在一九八二年解散的〈Stairway to Heaven〉,一闕據說歌詞壓根兒狗屁不通的〈Stairway to Heaven〉,一闕在今天唱會因為失落了時空的脈絡而顯得乏泛的〈Stairway to Heaven〉,在小民,在新兵一六八,在上兵彈藥士石牧民,在石小民的生命當中與之一同流轉,終於成為保守一座小宇宙一般記憶宮殿的封印。

後備軍人上兵彈藥士石牧民報告,我們這樣珍惜一闕歌曲。



註一:高雅美麗的粟奕倩不幸於二零零零年八月廿五日因為腦溢血,以僅僅三十八歲之齡猝逝。么八三洞梯上兵彈藥士石牧民以及前後期的士官兵們多半都還記得那一個消息傳來,政戰節目「莒光園地」竟然不再有她的黯然週四。

註二:奧理略皇帝。比較好認識(但是不準確)的方法是回想,在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主演的電影〈神鬼戰士〉(Gladiator)裡面,老牌影星李察.哈理斯(Richard Harris)飾演的那個說話輕聲細語的白頭髮老皇帝有沒有?


最後忍不住,請各位朋友再聽一次我收藏的令一個齊柏林飛船一九七一年在倫敦巴黎劇院(Paris Theater, Lodon)現場演唱的〈Stairway to Heaven〉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