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09 21:56:48石牧民

一篇後記.恁爸係台灣人

在諧和居裡煮湯圓渡元宵。
我煮的焦糖湯圓和紅豆湯,
用的是我家石媽媽的食譜。
在吃湯圓,喝紅豆湯之餘,
仍在想自己是誰這老問題。


在紐約地鐵甬道與高架的錯綜當中,我站在綠色線十四街Union Squire的月台上。十四街的Union Squire,不是我的目的地,更不是起點。我打古根漢美術館(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出發,要去唐人街(China town)買湯圓和紅豆渡元宵。然而我站在月台上好久好久的十四街Union Squire地鐵站,不是我的目的地,更不是起點。在甬道與高架的錯綜裡,每站皆停靠的列車叫做local,只在定點停靠的列車叫做express;在轉運點的錯綜當中算計,在local列車與express列車的交替連絡當中算計,算得世故熟稔,多少就有些紐約客(new yorker)的樣子。從八十六街的古根漢美術館到唐人街的難度,在種種算計當中只是初階;可以先搭乘綠色四號的express列車,省略一再停靠的勞頓,然後在十四街的Union Squire轉乘綠色六號的local列車,四個地鐵站以外就是唐人街所在的運河街(canal street)。

算計經常有意料之外的挫折。列車會久久不到,會突然間過站不停;local列車會突然作express營運,將錯愕的你送到目的地的三、四十條街以外。算計被挫折了還有處變不驚的冷眼,多少就有些紐約客的樣子。我所以這樣站在旅程中途的十四街Union Squire月台上等待該來不來的local列車,很久很久。

月台上有幾個女孩。看上去古靈精怪的穿著牛仔短裙和CONVERSE帆布鞋,靜默靦腆的穿黑色大衣和長靴,另一個短髮帥氣的穿著寬鬆牛仔褲當然得搭配滑板鞋。帆布鞋女孩和滑板鞋女孩間的打鬧看似沒完沒了,最後兩人玩起將兩個腳板分別向內曲折,曲折到平行合併,最後只能危危顫顫地站著的遊戲。

「台灣人。」我在心裡肯定。

後來,和我說起話來,靦腆的長靴女孩問我如何看得出來?我說她們唧唧喳喳的口音讓我聽出來。而在月台上絮叨打鬧,玩彆扭地併攏雙腳的遊戲……,這樣的事只有我們台灣女孩做得出來;我無須聽見口音就能確知,這我放在心裡沒說。女孩們利用寒假到紐約遊玩,寄住她們在紐約求學的朋友皇后區(Queens)的家中。女孩們也是要前往唐人街。下車之前,長靴女孩再問我,是不是經常能夠在地鐵的錯綜當中巧遇同樣來自台灣的他鄉故人。我在紐約生活得久了一些,早已經不太注意同車的其它乘客;這,我有些羞赧地放在心裡沒說。

我沒有直接去到超市買紅豆,買湯圓。過門不入地走得更遠一些。唐人街也有「快可立」,裡面台灣口音的奶茶少女永遠戴一頂呢絨帽子,我永遠得在去到那裡的時候喝一杯蜂蜜珍珠奶茶。捧著奶茶,心滿意足地往回走。路上行人捧著快可立奶茶的也有一些。我們擦肩而過,捧著一樣的珍珠奶茶擦肩而過了。

我居住在紐約,這不是我的目的地,更不是起點的城。像城裡的人鍛鍊以冷漠世故。在城裡錯綜的甬道之中能夠遇見台灣人。台灣人喝的珍珠奶茶在城裡的飲料當中稀鬆平常,在哥倫比亞大學裡也買得到。當我跟著這個世界一同阡陌交通、無遠弗屆;當我將自己翻譯成為紐約客粗略的樣子,當珍珠奶茶被翻譯成為舉世品嘗的滋味,我要怎麼繼續知道自己是誰呢?我在甬道的交錯當中一眼認出了來自台灣的女孩,但是要怎麼認出自己呢?

要怎麼一眼就認出自己呢?

 前一篇網誌裡,發表以「為『正常化國家』奮鬥—後獨裁時期的台灣國家認同」(The Struggle to be a “Normal Country” — National Identity in Post-Authoritarian Taiwan)為題的演說的Gunter Schubert教授,在區劃台灣國家認同發展的歷史脈絡時,以一九七八年在高雄發生的「美麗島事件」作為分水嶺。Gunter Schubert教授一貫稱呼它「Kaohsiung Incident」。我在Schubert教授的措詞當中認出自己。

Schubert教授風度翩翩,在講座當中輕描淡寫地提到兩、三次「Kaohsiung Incident」。我猜想,在他研究台灣政、經變遷的生涯當中,更是無數次遭遇「Kaohsiung Incident」。他所以輕描淡寫地脫口而出,像是不需再驗證,不需再解釋的,給定的命題。

他不知道,他心中那一個暸若指掌的歷史事件,他口中等閒的「Kaohsiung Incident」,聽在我心裡會痛。一九七八年,我已經出生了的一九七八年,台灣人還在羅織的罪名,還在虐殺的泥淖當中掙扎與死難……。Gunter Schubert教授等閒地幾句「Kaohsiung Incident」,聽在我心裡,會痛。

我在那疼痛當中認出自己。



--是為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