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一直是這樣的，我只是在寫情書。
我只是一直用寫情書的心情寫啊寫啊。
有寫給台灣的情書，寫給音樂的情書⋯
這是一紙同時寫給我的家，我的戀人，我的國的情書。
謹奉獻給我所愛的至親，以及立法院前的蔡丁貴教授。


昔．

事情是從石小民寫下了〈肉食福音書．白肉之部 – 我的五姑母，我的教養〉以後開始的。住在台灣．南投．中興新村的石俞恭先生看見了兒子寫到幼童的石小民因為父母分別在異地忙碌於是孤單地獨坐沙發上，因而認真地感傷起來。在清晨散步的途中，他對他的妻，石小民的母親，談起了兒子幼小時顯得孤單的身影。感傷之外還有遺憾，他感到自己和妻年輕時為事業的奔走，好似犧牲了兒子的幸福。

石俞恭先生這樣告訴石小民。

他屌兒啷噹的兒子石小民不覺莞爾。他先是笑父親，說自己從小孤僻，並沒有因為獨自一人感到不開心。他繼而再用掩飾著感動的嘻笑口吻告訴戀人張咪咪，說天底下再沒有人像他的父親石俞恭先生那樣，看兒子的網誌看得仔細而且「入戲」。而他最後在心裡回憶成長的經歷，更覺得石俞恭先生實在沒有理由感傷。

因為事情不是像他想的那樣。

長大了的石小民從來都被人挑剔，說他脫不了孩子氣，說他除了形體的碩大以外，內心的頑劣男孩實在並沒有改變。石小民在心裡說這怪不得他。因為他打小到大的生活實在也並沒有什麼改變。從兒童到變成青少年，十數年之間的任何一個石小民，剛剛晨起揉著惺忪睡眼走下樓就看見他的父母。石俞恭先生坐在樓梯口剪報，黃淑珠女士已經在廚房與飯廳之間進進出出。石小民每天早上對父母問安道「爸爸早，媽媽早。」不是因為禮貌，是因為他們每一個早晨都在那兒；石俞恭先生剪報，黃淑珠女士準備早餐。十數年之間無日不是如此，唯一真正改變的是石小民喝的牛奶。隨著他的母親越發地鑽研健康的生機飲食，牛奶也越發地演變成內容物複雜到難以辨識的糊狀液體。

十數年之間的任何一個放學回家的石小民，還來不及將作業寫完，他的父母也陸續回到家中。石俞恭先生接著開始掃地洗浴，黃淑珠女士準備晚餐。晚餐的飯桌上，石小民唧哩呱啦得告訴父母他一天的所見所聞。因此在十數年以後，黃淑珠女士還能記得有那麼一天，她的兒子告訴她，說他花了一整天凝視他愛上的女孩繁複的髮型，全然無心上課。十數年之間無日不是如此，唯一真正改變的是石小民的聒噪。隨著他越發地令自己的內心粗礪，好應對於世界的粗礪；他對父母也越發地安靜，不願意洩露了他內部的粗礪。他徒勞地希望不令石俞恭先生以及黃淑珠女士擔憂。

十數年之間，石俞恭先生和黃淑珠女士奮力底讓石小民和他的弟弟石小球這樣生活著。他們一家四口，有時候還有石小民年邁的祖母黃玉女士，這樣生活著，生活著。除了親子間的糾紛，除了親屬的生離死別，再沒有其它教人冷不及防的悲喜。

兒童的石小民必須到許久以後才逐漸發現：他的朋友當中，有人是要自己在上學途中購買早餐的，有人的父親不是逐日逐日都回家用晚餐的，有人的父母親是會劍拔弩張地爭執的，有人的家中並不是雙親都具備，有人的「家」甚至朝不保夕⋯⋯。

有一天，少年的石小民和雙親，和弟弟到了台中終於吃到了他嚮往的「肯德基」。當石小民還在享受他手中馥鬱多汁的雞腿，他看見了一位年紀小他幾歲，穿著和他的女生同學一樣藍色百褶裙的女孩向他們走近。女孩是在逐桌兜售口香糖。感受到自己同女孩的對照，石小民的心頓時緊揪在一起。他向父親要了十塊錢，買了女孩手中的口香糖。

此後的石小民，從來無能拒絕向他兜售什物的婆婆或者孩子。此後的石小民，經常在朋友已經走遠的時後折返他錯過的，有婆婆、孩子兜售什物的所在。此後的石小民，長成一個孩子氣的男人。

長成了男人，石小民一再地被問到他的抱負。男孩和男人的石小民從來都清楚地知道他們的抱負。一個男人所能夠擁有的，最最了不起的成就，就是像住在台灣．南投．中興新村的石俞恭先生和他的妻黃淑珠女士做到的那樣，他們說。


今．

客居在美國．紐約的石更傻近來經常在深夜為隔壁房裡大聲說話的聲音吵醒。一個被吵醒以後卻再也不能入睡的早晨，石更傻精神不繼地和戀人張咪咪透過虛擬的科技鵲橋進行他們每日不墜的會見。張咪咪看著因為無眠眼冒金星的石更傻說：

「你今天看起來呆呆的⋯⋯」

這一說石更傻的精神來了。他佯裝怒斥張咪咪，說她這個全世界最愚笨的傢伙有什麼資格說石更傻「呆」！張咪咪微慍道：

「你怎麼可以說我是全世界最愚笨的人！你怎麼知道我是全世界最愚笨的人？」

「我的世界很小，我只有一個小小的世界。我的小小世界只有妳，只有我，只有我們的石曉萌。石曉萌還沒有出生，所以最聰明。妳呢⋯⋯，連網誌的超連結都要我教妳，所以我比妳聰明；所以，妳是全世界最愚笨的人。」石更傻正經八百地說。

張咪咪很不情願被編派成為全世界最愚笨的人，但是她很喜愛石更傻對於世界的詮釋，她很喜愛她和石更傻的小小世界。

他們開始想像也計畫著那小小的世界。有他們兩人各自都許多的書籍，排放在只是近似迷宮的小小圖書館當中。圖書館裡有適合幼童石曉萌的書架。有一些可親的植物。⋯⋯有足夠三人躺臥的沙發。有可供三人閱讀也談話的桌椅。有讓石曉萌作畫塗鴉的紙筆⋯⋯計畫著計畫著，張咪咪擔心了起來，她了解她的石更傻喜歡秩序井然，喜歡規律嚴整，她不用猜都知道石更傻會中意所有簡約而冰冷的設計。張咪咪告訴石更傻，她不想要家中舉目四望都是筆直嚴謹的線條。石更傻說：

「世界都是妳說了算啦！只有一個房間歸我。我放唱片，聽音樂的房間，石曉萌和妳都不能參與討論。世界上其它的地方都由妳發號施令。」

張咪咪覺得石更傻給了自己這麼一個獨裁獨斷的空間真是不應該，石曉萌和她似乎都被排除在外。張咪咪覺得音樂廳裡也會有她愛的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 1824 - 1896），張咪咪怕石更傻讓石曉萌從小就聽馬勒（Gustav Mahler, 1860 - 1911）讓她變成了個神經病⋯⋯。石更傻花了一些時間說服張咪咪，他設計的音樂廳也屬於石曉萌和張咪咪。石曉萌隨時可以進來大肆吵鬧，張咪咪隨時可以進來做瑜珈⋯⋯。而且，在石更傻確認他們的石曉萌像他一樣，本身就是個神經病以前，不會讓她聽馬勒。

世界上要計劃的事有好多，一時之間無法完善。兩人決定不要心急慢慢思量。張咪咪想著想著，問石更傻說此生有什麼理想。石更傻說：

「理想？理想就是在此後的八千多年當中，讓石曉萌，讓你開心幸福底，安靜底生活著。就這樣。」

張咪咪雖然喜歡石更傻的理想，但是忍不住還要問石更傻，這理想對於世界有什麼樣的益處。

「蛤？什麼益處？」（不耐煩指數三。）

「就是你覺得自己的理想對這個世界會不會有正面的改變嘛？」

「我幹什麼要改變它？」（不耐煩指數七。）

「就是你覺得你的理想會對這個世界產生什麼影響嘛？」

（破表）「吼！我管他的咧！我的世界很小，只有我們和石曉萌！你們爽就好啦！其它的世界關我屁事啊！我只要我們的小世界爽就好啦！」

看著石更傻佯裝暴怒，從來都不耐煩被追問的樣子，張咪咪笑得很開心。但是，張咪咪知道她的石更傻從來都不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自己爽就好；張咪咪知道，石更傻的小小世界外面，有他無法坐視的其它世界。有他們的島國，他們讓石更傻魂牽夢縈的島國。而她依然在心裡甜甜地想著她的石更傻小小的世界和邏輯。她忍不住問：世界不會永遠只有三個人，會越來越大怎麼辦？

「什麼越來越大？」（不耐煩指數六。）

「石曉萌會有她的戀人嘛，也許他們也會有小小石曉萌⋯⋯」

「媽的，想把石曉萌的猴崽子真的過得了我這關的話，那就多幾個人嘛！」（不耐煩指數九。）

「可是，小小石曉萌也許還會有小小石更傻，⋯⋯世界會越來越大的。」

（破表）「妳以為我們真的會活到八千歲嗎？告訴妳，不會！什麼小小石更傻？我們遲早要嗝屁，『啵！』，沒有了！懂嗎？不會，世界不會一直變大！妳佷煩耶！」

張咪咪再度被石更傻逗得笑開了，雖然她知道，他們的小小世界之外，永遠會有那個讓她的石更傻憂煩義憤的世界⋯⋯。


信．

我的閃光丸：

這是電屋傻兵衛給妳的信。很簡單的一封信。

「我們自己爽就好的小小世界，會怎麼影響外面那個大大的世界呢？」妳問。我想到石爸爸，我想到我每個禮拜看的〈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

我只是想要像石爸爸那樣，和妳一起盡力把我們的石曉萌教養成一個比我們都更善良，更柔軟的人。這樣，這樣，我們就讓外面那個大大的世界，因為我們的小小世界，而比當初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後，更善良，更柔軟了不是？我只是想要這樣，像石爸爸一樣。我不是一個乖順的兒子，不善良，不柔軟，我差一點就讓石爸爸功虧一簣。我只能用變成一個石爸爸那樣的爸爸去彌補。而且有妳，有石媽媽，有我五姑母，我會努力變成像石爸爸那樣的爸爸。這樣，有一天，我們就會讓外面那個大大的世界，擁有比我們善良，比我們柔軟的石曉萌。

我在〈經濟學人〉裡面看到一個以前不知道的辭彙，叫做leverage。用我們的語言說，叫做「財務槓桿」。它的意思是說，以現有的資產為基礎，能夠去從事比現有的所值更大的借貸。就好像一個槓桿，倚靠一個支點，我們可以舉起比我們自己的質量更巨大的物件。我想到我們的小小世界。我知道妳從來都在擔心，我為了外面那個大大的世界心煩；我知道妳從來都在擔心，我不可能對那個大大的世界相應不理。但是，妳和我們的石曉萌是我的槓桿；妳和我們的石曉萌堅固的幸福，是槓桿的支點。我需要你們堅固的幸福，讓我具有比我獨自所能夠的，更大的力量。沒有槓桿，沒有那支點，我奈何不了外面那個大大的世界的。

所以，我的閃光丸，妳，和我們的石曉萌是先於一切的一切的槓桿，的支點。沒有你們堅固的幸福，我只是空口無憑的阿基米德（Archimedes of Syracuse, 287 BC - 212 BC），舉不起自己，舉不起城邦，舉不起地球。閃光丸，石曉萌，你們是我的槓桿，我的支點。

我們的小小世界，就這樣去作用外面那個，我們的島國，那個大大的世界。


妳的，電屋傻兵衛



後記：

寫下這一篇網誌的同時，除了雙親，除了戀人，一再想起的是在立法院前絕食的蔡丁貴教授。暑假，在高雄和蔡教授談起了我的學業，也稍談及蔡教授的家庭。年齡與我的父親相近的蔡教授也同我的父親一樣，對於他的後嗣有著割捨不下的思念憂煩。現在，這個也是人父的蔡教授，為了台灣的民主、民權，為了公民投票法的補正，在立法院前絕食。想起蔡教授，想起在台灣教授協會李欣芬小姐的文章〈她先生徹夜未歸〉當中，得知蔡教授在立法院前絕食靜坐落淚的蔡夫人，我感到不能馳赴的酸楚。我想及，蔡教授如今就是在以他為學術，為家庭的努力所獲致的槓桿，在為我們的台灣，為我們的國施力。我將這一篇文章題獻給蔡丁貴教授。各位看到我的文章的朋友，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懇請大家，或者給予支持，或者出力協助，或者陪同蔡教授靜坐一段時間⋯⋯，且讓我們用各自所能夠的方法，讓蔡丁貴教授不必去問，大家在哪裡。感謝各位，真的感謝各位。


關於現行公民投票法的缺陷，請參見我的朋友Joy整理的〈【串連】聲援阿貴教授立院靜坐活動....第一趴,各國公投法整理 〉以及〈【串連】聲援阿貴教授...趴兔..不屈服的訴求,公投法補正 〉。

另見〈研究生的喃喃自語〉的〈給我們真正的公投！支持公投法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