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直是這樣的，我只是在寫情書。
我只是一直用寫情書的心情寫啊寫啊。
有寫給台灣的情書，寫給音樂的情書。
有同時給台灣、音樂和張咪咪的情書。
這不是，也是，只寫給張咪咪的情書。

妳看見了潘醫師的文章以後笑他：「石小民，那些所謂『文藝青年』的指標，你通通都被說中。」
「哪有！」妳的他立刻大聲異議。
打從你們的戀情元年妳就清楚，妳的他有多麼討厭「文藝青年」這頂帽子。可妳還是忍不住要一一細數：「怎麼沒有，你穿CONVERSE ALL STAR帆布鞋，你沒事就喝咖啡，你逛誠品書店⋯⋯」
「⋯⋯可是⋯⋯，我沒有喜歡雷光夏！我還正式嘲笑過她！」（註）
妳知道需要致命的一擊瓦解他的強詞奪理，妳想起讓他在暑假結束前洋洋得意的新眼鏡。「你戴昂貴的手工粗框眼鏡。」
「⋯⋯」
而且妳還忍不住要第八百次提醒他在暑假的時候貪吃零食沒有一點節制，「不過你也別擔心，別人看到照片也可能認不出你；你看你那時候可胖得，臉圓得跟什麼一樣⋯⋯」
這麼一說他可生氣了。妳的他佯裝生氣不理妳的招式最近變成了自顧自播報漁業氣象。
「民阿仔羞硬keyㄉㄩㄥ硬，ㄉㄩㄥ硬keyㄉㄨㄚˇ硬⋯⋯」
妳忍噱不住，叫他不要再報漁業氣象混時間，沒想到妳那老是自誇有一肚子壞水的他還是有話說。
「沒有啊！我是在報明天華爾街金融風暴的規模也！⋯⋯ㄉㄩㄥ硬keyㄉㄨㄚˇ硬，ㄉㄨㄚˇ硬key哮高硬⋯⋯」
有些時候，妳就是因為如此暫時忘記天各一方的困頓，被他逗笑，笑得累，累得睡著。他的一肚子壞水不知怎麼的老是有新招，有時候只是老梗翻新了妳還是能被逗笑。妳笑著在孤枕上想像他結束了視訊，背起書包走向學校的樣子。妳想叫妳那在遠方遊歷的文藝青年不要再強辯，妳的他明明文藝到在妳愛上他的同時就不由自主地把他和誠品書店連在一起。

那是在他走上書林書店訂一本薩伊德（Edward Said）的書之後不久。

那時候，妳僅有的只是一張字跡拘謹工整的訂購單，和印在心眼裡安靜的眸子。妳對妳求學時的姊妹淘C說起了這麼這麼，如此如此的一個男生。妳說，妳總覺得在誠品書店見過他；C笑說，這種「文藝青年」多半是誠品書店的會員。C也在誠品工作，熱心的她當真用妳手上書籍訂購單裡的資料在會員資料庫中找到了他。妳一則以喜，知道他就住在不遠處的羅斯福路上；一則以憂，發現他是個獅子座。當妳偷偷利用午餐的空檔，出發尋找他居住的巷弄時，心裡於是懸著許多忐忑：妳一向對獅子座沒有好感，而妳甚至擔心他的安靜和文雅其實來自喜愛男性的性取向⋯⋯。雜念紛飛，妳所以終於沒有發現他的住處正確的所在。

而妳後來發現，當初也沒有正確地認識他的性格。當你們終於向彼此表露心跡，終於牽起手，妳發現他有同他的安靜等量幅度的躁動，他有同他的文雅等量深刻的粗鄙。他會將妳丟在馬路邊，操起機車大鎖衝上不守交通規則的公車和司機理論；他會用極骯髒的字眼侮辱對中國輸誠的政客，大喇喇地讓妳有些困窘。妳要他不要那樣兇惡，他說：「妳坐在後座，他開公車橫衝直撞就是威脅妳的安全，我怎麼受得了！」他又說：「我媽媽認為台灣是她的國家，他們冒犯這個國家就是冒犯我媽媽，我怎麼受得了！」

妳原來的生活有著自外於城市中喧譁的靜好，愛上他以後，家國的風吹草動開始介入妳的行走，介入妳和妳的他之間；有時候妳必須安撫他憤怒起來的髒話連篇，有時候妳必須陪伴他憂國起來的徹夜未眠。妳不免將這些發生在妳生活中的紛擾也告訴一開始就關注你們戀情的C。經由妳的不時轉述因而認識他的C，遇見了從他工作的誠品書店轉調的新同事J。C告訴妳，他們交換了這樣的對話：
「那麼，妳認識石牧民嗎？」C問。
J立刻說：「當然認識啊！」
「他真是個憂國憂民的傢伙⋯⋯」
「哈哈，一點都沒錯，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聽C這麼轉述的妳，一邊感到好笑，妳能想像妳的他老是口沒遮攔，喜怒形於色，於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想法為人；妳也一邊納悶著，妳這個有時候連聽Guns N’ Roses都正襟危坐的他，妳這個喜歡美女但是對於黑澀會美眉一概不知的他，妳這個始終面帶微笑但是嚴肅得一點都不隨和的他，妳這個眾人眼中憂國憂民的他，怎麼會同時也那樣的孩子氣啊？

怎麼會在全家便利商店買了一支冰棒以後邊走邊吃，走到了7-ELEVEN吃完了又要再買一支呢？怎麼會在滿滿都是人的捷運車廂裡突然坐在地板上抱住妳的大腿然後問妳：「小姐，妳幾年次的啊？」呢？怎麼會死命熱烈地關心你們的國，關心到睡不著覺，關心到熱淚盈眶甚至食不下嚥；但是每當妳撒嬌道：「你愛不愛我嘛？你說嘛⋯⋯」的時候，老是冷冷地說「嘛！」呢？

他常常在妳身邊但是不發一語地伴妳看書或是聽他的音樂，妳常常猜想他心裡的曲折究竟怎樣環繞對於妳的戀情。妳的這個文藝青年的他有時候是個學究，有時候是個裝瘋賣傻的諧星小丑；但是從來沒有改變的是，他始終是個悶葫蘆。妳所以在他去到美國求學以後寫給妳的情書當中驚訝地發現他其實清楚地懂得妳的心思，其實仔細地觀察妳的神態，其實巨細靡遺地在心眼裡暗暗註記刻畫你們戀情的片刻。妳所以在等到他離開妳遙遠以後，才在他的書寫當中好不容易發現那些他經常用「嘛！」一語帶過的細膩心跡。妳有時候隔著視訊問他，怎麼當時不說，怎麼都窩藏在心裡？妳的他抓耳撓腮老半天，沒詞兒了就開始播報漁業氣象，或者學真田広之在〈無極〉裡怪腔怪調的中文學得惟妙惟肖，還說他要去騙純真輕信的火星人阿ㄍㄨㄣ說他其實在日本長大⋯⋯

盼到了暑假他回到台灣，他牽著妳的手，你們一起南下高雄參加他在總統選舉期間參加串連的「有情的心．美好的仗」網聚。好不容易一起南下遊玩，妳於是計畫陪他參加過了網聚要帶他到台南拜訪C，也好讓他終於能夠見見C的兒子，大鈞。

那一天，妳彷彿彷彿有了一些體會，對於妳的他。

妳的他在網聚上慷慨陳詞，他從頭到尾說著福佬話，妳並不完全能夠了解，但是妳很熟悉他在談論台灣，談論你們的國的時候那種恨不能有三頭六臂的灼熱目光。他說完了下得台來，坐在妳前方的吳晟老師竟然還特意轉過身來同他握手。妳察覺吳晟老師動作中與眼光裡的嘉許，妳為妳的他感到好是驕傲。

不過幾個鐘頭以後，妳的他坐在C的客廳，C的兒子大鈞害羞地躲在牆角張望還不熟悉的他。從以前就知道妳的他對孩子很有一套，親眼看見他在誠品書店為孩子講故事的時候孩子們開心陶醉的模樣；妳萬萬沒有想到妳的他竟然在幾分鐘以後就讓原來害羞張望的大鈞和他一起趴在地上玩耍。妳一邊同C敘舊，一邊看著趴在地上的妳的他，除了體型比大鈞大，孩子氣的幼稚模樣並沒有差別⋯⋯

大鈞太是喜歡他，在他回美國繼續學業以後仍不斷問：「小民叔叔什麼時候會再來？」妳想起了從台南回台北的那一天，妳仍然和C邊走邊聊，妳的他牽著大鈞的手走在前頭。妳看著他，不禁開始設想日後牽著你們的石曉萌的他會是什麼模樣？他老是說他一定會背著石曉萌吃巧克力喝可樂，石曉萌一定會是個史湘雲般的美少女。然後妳突然有一些明白了妳的他。

妳的他為了你們的國義憤填膺的時候，和大鈞一道瞎玩的時候，談論起他的母親和五姑母的時候，為了家國埋首疾書的時候，咬著冰棒或是七七新貴派完全不在意碎屑掉了滿床的時候，說穿了實在沒什麼不一樣。妳突然明白妳的他一直都只是沒有貳心地喜愛他所喜愛的，努力他所努力的，頑皮他所頑皮的和憤怒他所憤怒的。妳愛上的他相信激情也相信反省，相信勸說也相信蠻力，相信體諒卻也相信仇恨；他只是老是心無旁騖地愛、憤怒和淘氣，然後再心無旁騖地反省，心無旁騖地咀嚼，心無旁騖地後悔。

回台北的火車上，妳的他在妳身旁睡著了，其它的一些夜裡，他在妳身旁睡著了；這個人默不作聲的時候腦袋其實也在轉啊轉，在妳身旁睡著的時候，妳才擁有他真正的安靜。妳多想要告訴他，石小民啊，你不要老是只會義無反顧、蠻橫地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嘛！然而妳知道啊，說歸說，他知道歸知道，還是得花兩倍的時間，先蠻幹了，再反思，然後改變，慢慢地⋯⋯

暑假結束了，他回美國。你們的「天各一方．第二集」開始了，他照樣寫網誌，照樣罵髒話，其實也照樣寫情書。妳很努力地用堅強裝備自己，有時候不免還是需要撒嬌。妳不時想起妳的他，也想起他的網誌；不論是原來叫做「日居月諸．桐蔭清晝」的「獅．石．史．識」，或者是「自獻自酬」，最初的樣子，總是只有他的音樂，他的文學，他的映畫，他的家國，沒有你倆。去到美國，他才開竅，情書寫得勤，閃光閃得被朋友討厭；但是悶葫蘆的性格一樣沒改。

妳於是問：「石小民，有些事、有些想法你若是沒在網誌寫出來，我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你啊，怎麼老是要放在心裡這麼久啊？」妳問啊問。嘿結果還是像從前，同一個問題問他很多次就會開始得到不一樣的答案。

「我需要沈澱⋯⋯妳不知道川端康成沈澱了十九年才寫出〈伊豆的舞孃〉嗎？」
（他老是以為搬出川端康成就代表他的胡說八道很有道理）
「民阿仔羞硬keyㄉㄩㄥ硬，ㄉㄩㄥ硬keyㄉㄨㄚˇ硬⋯⋯」
（奇怪漁業氣象怎麼每一次報都一樣）
「這樣才有爆點嘛！這樣爆點出來了妳才會在那個moment要爆了地愛我嘛！」
（油嘴滑舌說到甜處妳往往也會喜孜孜地失了神）

有時候見妳的他政治文寫得多了，就想來個無理取鬧的撒嬌。「我覺得你對台灣的感情比對我的感情深厚，你比較喜歡台灣還是比較喜歡我？」嘿沒想到這種問題他倒是回答得很認真，答案還次次一樣。「當然是愛妳比較多啊！我是因為要能夠一直愛妳，一直愛我媽，所以才要愛我們的台灣啊！因為妳們都把台灣當做家啊！這叫愛屋及烏懂不懂？我不是都有寫情書給妳嗎！看仔細啊！我說得很清楚咩！」

「可是，可是，每次有給我的情書，我的榮景都只會持續一、一兩天，很快就又被政治文蓋過去了！」

妳這麼地「懽」起來的時候，其實也懂，其實也立刻想起了妳的他牽著大鈞的樣子。妳笑著搖搖頭。唉，妳的他就老是仗著蠻力心無旁騖呀，憂國的時候這樣，愛妳的時候也這樣。



註：雷光夏有一張創作專輯叫〈臉頰貼緊月球〉不是？專輯的第一軌裡面提到什麼「看見犀牛奔跑」不是？石小民聽的時候大笑道：「哈！難怪她臉頰貼緊月球。她看見犀牛奔跑不躲開嘛。活該被撞飛上天，臉頰貼緊月球。」誠品書店的MY小姐於是覺得石小民非常沒有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