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我也要自己來個「歷史上的這一篇」。去年也有期中苦鬥：
〈石小民的期中苦鬥之東成西就--上集〉以及〈石小民的期中苦鬥之東成西就--下集〉。
我家閃光丸還頗喜歡她的新名字。莽獅子石更傻所以感覺特別高興。
石更傻很努力地學英文又學日文。就是要為閃光丸變成一頭多語獅。
以上這一句是下一篇網誌的預告。

以激．楔子

文學，是石更傻的志業。文學的媒介，是文字、語言。所以說，玩味文字和語言，是石更傻份內的事。石更傻能夠掌握越多的文字和語言，志業得以觸及的領域和可能也就越寬廣。這一年多以來，石更傻所以在中文、英文、日本語當中遊走。這個學期，修了鈴木教授「日本文學中的女性」的研討課，石更傻開始用英文讀日本文學作品，用英文討論日本文學作品，用英文思考日本文學作品。

石更傻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會是以英文作為媒介，讀夏目漱石的作品，而且感動莫名。讀得是漱石早期的定鼎之作《三四郎》。其實說「早期」不是很準確，因為三十九歲才發願作小說的漱石，作品幾乎全部寫成於生命的最後十二年。感動，感動之處是連英文翻譯都掩不住漱石質樸但是穩重純厚的筆觸。沒有奪目的機鋒，但是平實而且深刻。《三四郎》寫得是從九州鄉間到東京求學的少年三四郎在目不暇給的新生活衝擊之下渡過了第一個學期的故事。石更傻讀著讀著就想到了當年剛剛從南投到台北求學的自己，想到了去年剛剛從台灣到美國求學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太認同三四郎還是太喜愛漱石的文風，讀著讀著就開始覺得「有為者亦若是」，開始期望自己終於也會有漱石那樣無華而深刻的文筆，但是不要等到三十九歲以後⋯⋯。

日子過啊過，就到了學期中，石更傻必須用英文寫成一篇以日本文學為主題的期中報告。石更傻便挑了個題目，⋯⋯跟夏目漱石沒有關係。

（南方謎之聲：曾笑ㄟˇ！啊ㄅㄡˊ哩告技罵功尬ㄍㄨㄧ  ㄉㄨㄚˇ  ㄊㄨㄚ喜ㄉㄟ功繪ㄉㄨㄚ喔？）

為什麼呢？是說，石更傻浪費了四年的光陰在台北藝術大學唸了一個碩士若是有學到什麼，那個什麼就是：你如果熱愛著什麼，你就千萬不要研究什麼。所以石更傻的期中報告寫得是江戸時代的浄瑠璃劇作大師近松門左衛門（1653 - 1724）的作品〈心中天網島〉和明治時代天才作家樋口一葉（1872 – 1896）的作品〈にごりえ〉（濁江）的小規模比較研究。

逆．本事

「江戸時代的浄瑠璃劇作大師近松門左衛門的作品〈心中天網島〉。」這一句話有兩處先解釋一下。

什麼是「浄瑠璃」呢？所謂「浄瑠璃」，是日本的一種傀儡劇場。這種劇場裡面的「人形」、「ㄤ啊」（就是傀儡啦）幾仙嘎ㄋㄚ幾咧ㄍㄧㄣˋ那架ㄉㄨㄚˇ  ㄗㄤˊ（就是幾乎像一個小孩那麼高啦）。然後呢，由M.I.B.（man in black。不是威爾．史密斯和湯米．李．瓊斯。就是像字面上，穿著黑衣的人）三、四人手動操作大傀儡，扳動它的頭、手讓它做出各種動作。

什麼是「心中」呢？「心中」（しんじゅう，shinjū）就是「殉情」的意思。礙於現實不能結合的戀人雙雙自殺，發願在淨土永結同心就叫做「心中」。近松門左衛門，就是個「心中」類型大師。〈心中天網島〉是他的「心中」代表作，翻譯成中文的話，叫做〈天網島殉情記〉。

故事是說，賣紙的紙屋治兵衛愛上了風塵女小春。（按：江戸時代是一個社會階層和秩序嚴謹的時代，所以賣紙的就直接會被叫做「紙屋」，取代他的姓。嗯，照這個邏輯，我可能會叫做「電屋傻兵衛」。）但是他早已經有家室，又沒有錢幫小春贖身。眼看甲級流氓太兵衛就要贖了小春，所以決意要跟小春殉情。治兵衛妻子おさん（osan）不願讓他的丈夫就這麼死了，所以寫信求小春反悔。小春答應她的要求反悔了。治兵衛痛恨又痛罵小春薄情的時候，おさん又不願看治兵衛就這麼誤會小春，就告訴了他實情。當おさん拿出嫁妝和私房錢要讓治兵衛幫小春贖身的時候，おさん的老爸五左衛門，很生氣很埋怨治兵衛冷落糟蹋他的女兒，跑來把おさん帶走。失望的治兵衛就真的和小春殉情了。

電屋傻兵衛說：有沒有這麼蠢的故事啊！

不過呢，近松門左衛門的厲害就在於他用庶民的語言講故事，不時來個插科打諢，很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的庶民生活和社會百態。近松門左衛門的「心中」類型劇作甚至在那個社會階層和秩序嚴密窒息的時代變成一種時事劇，每當發生了殉情事件，近松門左衛門的「心中」劇就被拿出來重演，只是劇情稍稍改動符合實際事件的內容，幾乎像是一種報導一樣。

到了十九世紀末，明治時代的日本文學界在追求他們的白話文學的時後，古典文學素養深厚的樋口一葉熱衷於近松門左衛門的作品。於是，樋口一葉以她根植於古典的當代之筆，寫成了在精神上神似〈心中天網島〉的作品〈にごりえ〉。「にごりえ」用漢字表達的話該寫作「濁り江」，但是樋口一葉為什麼以平仮名作篇名，電屋傻兵衛研究得還不夠透徹。

總之，〈にごりえ〉是一個和〈心中天網島〉近似的故事。說的是私娼お力（姑且叫做阿力小姐）長得美豔無比，所有尋芳客都被她迷得如癡如醉還魂不守舍。但是お力獨鍾叫做源七的一位熟客。源七為了お力傾家蕩產，お力感到無比愧疚。她覺得源七的家庭搖搖欲墜因為她的緣故。お力自己的童年也在困苦當中掙扎，她不希望源七的幼子也有一樣的遭遇，所以疏遠源七，希望源七不要再迷戀她。但是，倔強的她表明自己只是像所有的風塵女子一樣，當男人不再闊綽就對他們不屑一顧。お力的心事，只有也是尋芳客，但是對她真誠以待的結城朝之助知道。最後，お力和源七的屍體在お盆（盂蘭盆會）之後被發現。人們議論紛紛。是「心中」嗎？好像不是，お力的屍首傷痕累累，不像是一般殉情的樣子。是萬念俱灰的源七惡向膽邊生的情殺嗎？但是，有目擊者看見他們在慘劇發生之前併肩走在一起。根據研究，這一篇小說的結尾，樋口一葉六易其稿，才成為今天這個運用懸而未解讓〈にごりえ〉和〈心中天網島〉產生無比豐饒的辯證性對話的定稿。

電屋傻兵衛感到很惋惜。因為他的日文還不夠好。據說，廿四歲就因為肺炎殞命，彗星般的天才寫手樋口一葉的作品，篇篇是結合了古典的優雅和精準社會觀察的現代筆觸的美文。電屋傻兵衛還沒辦法體會。古典的優雅，大概要純熟地懂得日文才能領會。然而，命運坎坷的樋口一葉，在陰暗的社會底層，在畸零的弱勢者之間，在一八九四年底開始的十四個月裡，奇蹟般地寫下她震驚文壇的作品之後辭世；精準的社會觀察，果真是名不虛傳。

其實，〈にごりえ〉和〈心中天網島〉除了在故事的組成元素上雷同之外，連情節和筆觸都大異其趣。樋口一葉的小說之筆，手術刀一般地一再切進お力的內心；他在描寫城市闇角的頹唐風景時運用的筆調和象徵，再再都顯示著樋口一葉作為一名小說家的細膩靈魂和純熟技巧。

電屋傻兵衛的期中報告，寫得就是藉由分析、比較〈心中天網島〉和〈にごりえ〉，來觀察樋口一葉作為一名「現代」小說家的特徵；換句話說，也就是樋口一葉展現的所謂「現代性」（modernity）是也。

散．lost in translation

那是一篇七頁A4，兩倍行高（double space）的報告。寫完以後，石更傻算算通篇報告不過才不到兩千五百個字。但是石更傻足足花了兩天去寫。

石更傻在寫報告的時候，花去很多時間斟酌字句。一個句子的主詞是誰？想要強調什麼概念所以應該把誰當作主詞？前後句在觀念上是不是有邏輯上的嚴謹相關？每一個段落是不是在一開始就將論點開宗明義地表達清楚？（是說，米國人的學術寫作只那一百零一招金科玉律，叫做「開門見山法」。）全部都在考慮之列。一頁A4大約三百多字，但是石更傻兩個鐘頭才寫一頁。因為每一句話都是腦中激戰的一個回合。

用字遣詞也要考慮。石更傻熱烈地希望他的文字不論以中文或者英文呈現都有文采。所以他要看他當作他山之石的〈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和〈紐約客〉（New Yorker）。不要再寫彆腳的（awkward）的英文。用字要精準。像是「這兩部作品有著結構上的相似」這樣的概念，用「structurally identical」兩個字就可以說完了；若是要強調作者的意識，或者添一點生動的筆觸，換成「architecturally identical」也可以。

⋯⋯。

總之，寫到鬍鬚差點都白了，頭可能又更禿了以後，石更傻終於覺得自己的英文寫作有了那麼一點點文采。〈心中天網島〉和〈にごりえ〉裡面的主人翁，紙屋治兵衛、小春、お力、源七最後都死了，近松門左衛門，樋口一葉，也都已經辭世了；但是石更傻和電屋傻兵衛要活下來，要在他們都說英文和寫英文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存活（survive）下來。順便，繼續在日本語学科的朋友之間，繼續當那個有著可愛卡通人物的名字、字寫得很漂亮並且比日本人還要有禮貌的シーさん。

用．後記

其實，選了〈心中天網島〉當作期中報告的題材也不是沒有原因。話說，石更傻十年以前叫做「小民」，在台北近郊的F大電影社擔任副社長。那時後的「小民」非常喜愛的一部電影就叫做〈心中天網島〉。那是日本電影導演篠田正浩在一九六九年改編自近松門左衛門劇作的電影作品。其中不但有著名女演員岩下志麻一人分飾小春和おさん兩角的精湛演出，還有武満徹的電影配樂。是當年技驚四座，一舉奪得坎城影展最佳影片金棕櫚大奬的名片。不過，那部電影之所以讓「小民」死心塌地得衷心熱愛，還是因為導演篠田正浩在小春被父親五左衛門帶走的一場戲當中，神乎其技，教科書一般的場面調度。強烈推薦有興趣的朋友找來一看，應該找得到DVD的。


以上報告完畢。








這是岩下志麻的小春扮相

P.S. ↓  ↓  ↓  （以下由哥倫比亞大學C.S.節的席德小朋友提供）




でも心中はダメ絶対！！




這是我在有關日本的歌聲合成軟體「初音ミク」的動畫裡看到的。初音ミク和後來出現的鏡音リン合唱了一首關於近松門左衛門的另一部「心中」劇作〈曾根崎心中〉的歌曲，某一個版本的動畫最後一個畫面出現了這句話。「でも心中はダメ絶対！！」，意思是說：但是，殉情是絕對不可以的喔！

各位，殉情是絕對不可以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