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在許久以前，我就已經聽聞的故事。
關於我的母親的故事。
故事發生的時候，我的母親還不是「石媽媽」；可想而知，故事發生的時候，我和弟弟石小球尚且還都不存在。
那時候，我的母親還是竹山鎮公所的職員黃啟東先生的掌上明珠；而那時候，他們也真的都稱呼我的母親叫「阿珠」。
這是阿珠的故事。

最好的時光‧其三

一個週末的下午，阿珠坐在開往竹山的公共汽車上，偷偷的暗自流淚。自深山當中出發的公共汽車上，乘客原本就少。然而，阿珠還是撿了一個車廂深處的座位。躲進了前方座位的椅背後頭，豆大的淚珠就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流淌過面頰，流淌過車窗外阿珠無心觀賞的山色，滴落在膝頭、滴落在緊擰著的雙手上、滴落在阿珠旦夕企盼著的歸途上。

阿珠是黃啟東先生美麗可人的么女。打從年幼開始，她的大姐自年少時已然專精起來的縫紉、女紅與阿珠無關，她的大哥和二哥平日裡必須幫襯著的農忙與阿珠無關，她的三哥仗著一目十行的小聰明不好好唸書，因為偷偷閱讀武俠小說和在課本裡四處塗鴉而被黃啟東先生追打與阿珠無關。阿珠只要自顧自的美麗著，驕縱著。美麗著、驕縱著，就有同齡而情竇初開的小男孩將他們精心的收藏奉獻給她；美麗著、驕縱著，阿珠於是老是自家中百貨行的櫥窗內逕自取出她所喜愛的，並且與她相稱的美麗衣裳穿在身上。在鎮上就讀高中的阿珠，也曾經擠在人群裡張望代表外校到竹山高中參加校際籃球比賽，艷名遠播的湯蘭花；阿珠深深的以湯蘭花為美，卻不知道人群裡其實有其他不為湯蘭花所動，卻深深為阿珠傾倒的眼眸尾隨著。

高中畢業了，阿珠沒有關於日後的計畫，阿珠沒有關於自己的打算。在那個唸完了高中已經能夠算是優秀的年代裡，阿珠覺得自己從此就可以穿起她挑選自家中櫥窗裡的高跟鞋與華美的衣裳，大把地去鋪張她的美貌與花樣的年華。黃啟東先生當然不准。於是，阿珠到了台北，就讀於台北師專的暑期師資進修班。她在台北會見了年齡與她相仿的其他妙齡少女。她們一起穿戴起了時下最流行的大墨鏡、白色迷你裙和白色厚底高跟鞋，並且一字排開，展示她們年輕的曲線，留下她們動人的倩影......。

曾經一直那樣地宣告著自己的美麗的阿珠，自台北師專畢業以後，被分發到南投縣的山林間，一處稱作「力行」的部落任教。

汗水濡濕了沾在豐頰上的鬢角，濡濕了懸在胸口忐忑的心緒，阿珠經歷了長途的跋涉，方才到得了她即將任教的部落。那部落位於遠在群山深處，穿著高跟鞋定然無法抵達的所在。即便緊張，即便不安，甫抵達的阿珠仍然好奇的觀看著部落當中初初經眼的一切。在身邊奔跑、跳躍並且高歌著的，山裡的孩子，部落裡懷抱著和阿珠一樣的好奇，尾隨、打量著她這出奇的漢人姑娘的住民、部落裡奇特的織品、服飾以及屋宇......，在在令阿珠感到目不暇給。接著，剛在部落的入口站定了的阿珠注意到了遠方的山頭上，竟然站立著一整排的人影，他們共同在以一種大致相同的韻律搖晃著屁股，搖啊搖，搖啊搖。阿珠還以為那是部落裡的住民們獨特的舞姿。等到日後，才弄清楚了那是洗衣的女人們用雙腳踩踏著清洗衣物的背影。

好奇的阿珠最初並沒有料到，這令她新奇、目眩的村落到了夜裡會因為沒有電力而一片漆黑。而她所居住的宿舍裡沒有衛浴，阿珠必須摸黑行經過部落當中三五成群，酒醉了的男子們，去到簡陋的木棚下洗浴。阿珠沒有料到這村落的所在遙遠到超越了書信的射程。寄自家鄉、友人，慰問阿珠的書信甚至必須仰仗部落裡健步的少年到山下一次領回。將布兜兒繫在額頭上的少年們會攜帶回信件、包裹以及教科書。阿珠沒有料到，與她一同生活著的善良住民們日復一日經歷著的粗礪與克難，對於年輕而纖細的她會是超過負荷的艱苦。阿珠，與另一個同樣在部落當中任教，同樣叫做阿珠的年輕女孩，於是開始哭泣了。

阿珠在沒有電力與照明的漆黑枕邊暗自哭泣，在寄回家中的書信裡哭泣......。在好不容易盼到的假期，返鄉的公共汽車上，兩個叫做阿珠的女孩，分別撿選了不同的位置，避開了彼此，偷偷的哭泣。而在公車上留淌著淚水的阿珠並不知道。家鄉的黃啟東先生，早在看到了她滴落在家書當中的淚水之初，就已經開始在各處奔走，運用他所能請託的各方關係，好讓他疼惜的么女不需要再去經歷令她哭泣的艱苦。

美麗的阿珠並不清楚，她的眼淚，滴落在她不會再回歸的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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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阿珠讓自己變成了石媽媽。
後來的人們所認識的石媽媽會做所有阿珠不會做的事。
從阿珠而石媽媽這個即便橫亙著三十年仍然不可思議的演化，
唯有大石頭、石小球和石小民一直以來令人羨艷的幸福得以解釋與填補。
獨自在紐約求學、生活的石小民，在皮夾裡放了一張年輕的阿珠的照片，在心裡想念著他慈愛而無微不致的母親。
從阿珠變成石媽媽，
石小民的母親賜予他的，是阿珠花樣的年華，以及她最好的時光。

生日快樂，我的媽媽。


阿珠的故事，請另參照：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288031180/20070607235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