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7 12:46:52石牧民

一種耐心

諧和居的洗衣房在地下一樓。
那兒有數台洗衣機和烘乾機,門口旁邊並且有一個燙衣架和共用的熨斗。
要啟動洗衣機、烘乾機和熨斗,需要一張儲值卡;透過網路刷卡付費,就可以用儲值卡內的預付款啟動洗衣設備。
而我從來沒有用過他們,所以其實並不是很清楚洗衣一次、烘衣一次和燙衣一次分別需要多少金錢。

而我真的被這樣詢問過。
一個同樣在今年夏天來到哥倫比亞大學的統計系求學;
在台灣唸大學時,是我在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的學妹,張李的大學同學的小朋友問我:
洗一次衣服需要多少錢呢?
我說:我不知道。他很是狐疑的繼續問道:那麼你都不洗衣服的啊?

這問題將我的心神帶向了另一個時空與所在,對於與小朋友在MSN上的談話,遂心不在焉了起來。

一九九零年的秋天,我住進了明道中學的宿舍「明謹樓」。
晚自習的時候,我習慣將隨身聽打開;那一年,陳昇發表了他的第四張個人專輯。
我於是就那麼日復一日地放送著「把悲傷留給自己」...,而其實,在那一張專輯當中,
我覺得最動人的作品,要屬「最後一盞燈」。那並且也是一首難以演唱的歌曲。
我曾經在不同的時候,嘗試要用那首歌取悅我彼時的戀人;而她們總是又要求我再為她們演唱那一首她們各自最鍾愛的曲子。
(雖然,她們的喜愛各有不同......)
我在晚自習的時候聽完陳昇的歌曲,便在晚自習結束的時候走向長廊盡頭的盥洗室,
在長長的洗手台上一邊清洗我當天穿著的制服與衣物,一邊練習吟唱陳昇的歌曲。
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那時候的大人們,我的父母、我的導師或者是我的舍監,若是仔細的聽我每日每日所吟唱的歌曲,
想必會開始感到擔心,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一唱起歌來就是「......燃燒生命不如一根煙......狂歡的背後,總有寂寞在等待著你......」;這難道不是某種偏差人格養成的前兆?
然而,那一次的住校生涯並沒有持續許久。不出兩個月,我就開始不停的思念起不過是位在四十分鐘車程以外的家......
後來我畢竟是平安地長大了一些,熱心的跟隨陳昇的每一首創作也畢竟沒有讓我變得厭世或者落得個漂浮在新店溪的結局(註)。
然後我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天住進了輔仁大學的理二舍。
我在那兒認識了我直到今天的哥兒們智淵。
我們會一起聽伍佰唱「愛情的盡頭」,一起到台北的唱片行搜尋一張當時絕版了的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的雷史匹基(Ottorino Respighi)名演;
我們會一起發現西貝流士(Jean Sibelius)的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的壯麗高潮,
想必是被蝙蝠俠電影的配樂者抄襲了......,並且那是一闕除了海飛茲(Jascha Heifetz),無論是與畢勤爵士(Sir Thomas Beecham)或者是晚年與Walter Hendl合作的演出,其他詮演一概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曲子。
我們也會一起在理二舍狹窄的浴室裡洗衣,智淵總是能夠把他的白色襪子清洗成我永遠學不會的潔白模樣......

那是一個還不太有投幣式洗衣設備的時代,我們用雙手洗衣。

我終於回過神來。唸統計的小朋友對於我的大學生涯感到不解,直到我告訴他,
那些事都發生在十來年前,而我今年三十歲了......

我就這麼又開始了運用我的雙手洗衣的生活。
每晚大約十一點從學校的東亞圖書館回到宿舍以後,我會先將我當日的衣物拿到浴室浸泡。
聽過一闕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或者是布拉姆斯的豎笛五重奏以後,我會去將衣物清洗,拿回房用衣架晾在搬到諧和居以前KoKo姊姊送給我的立燈上。
這兒的空氣乾燥,即使沒有日光,衣物也總是不出個把兒的鐘頭就乾透了。
除了很幸運的解決了不使用烘乾機其實沒有適當的場所晾乾衣服的窘境之外,
我在諧和居的洗衣生涯另外有一些不同於少年時代的難處。
我沒有洗衣板,這兒也沒有脫水機。

而這些難處竟然讓我習得一些從前沒有的耐心。
年輕時後的我,總是將我的襪子用力的在洗衣板上搓揉,我一直以為奮力的摩擦是自衣物纖維當中將污漬逼出的主因......
缺少了洗衣板,我因而煞是煩惱。
然後我終於想到了其實可以將襪子分別套在雙手上,然後彼此搓洗。
我原先還是很用力的搓啊搓......,直到我發現,持續的、輕緩的搓洗才是能夠將我的白色襪子清洗成智淵在十數年前向我所示範的潔白的真正方法。
缺少了脫水機,我因而必須用雙手擰乾我的衣物。
若是襪子、T-shirt還好,擰乾一件牛仔褲可就著實費力了。
然而我終於學會不要一次就想把水分都給逼將出來,
我其實該分成幾個段落地分別將一件褲子擰乾;
而且我終於學會不要一味地想要施展我的蠻力,妄想畢其功於一役,
我其實該持續持續的將衣物扭擰,用一般的力道就好。
水分不是被我的力量壓榨出來,而是因為纖維受到擠壓於是沒有更多的空間容納多餘的水分......

我喜愛的衣著非黑即白,間或穿插一些粉色系的襯衫。
白色與粉紅色的長褲、襯衫總是讓我覺得難以清洗,丟進洗衣機裡洗了許多遍,領口與袖口總是殘留一些污漬。
直到我現在終於學會穿過了他們以後馬上脫下來清洗。
馬上脫下來,浸泡在洗衣精與漂白劑裡;但是,萬萬不要馬上急著去使勁兒的清洗他。
我會將白色的衣物浸泡一整個晚上,待明晨唸過了日文對話與單字以後再去將之清洗。
那個時候,
我會發現領口的污漬早已經神奇地消失無縱。

現在,諧和居三樓的浴室裡正有一個浸泡著我今天穿過的白色襯衫的臉盆等著我,
而我會耐心的等候到了明天早晨再去尋他。

註:陳昇在「新樂園」合輯當中發表的歌曲「細漢仔」。最終,細漢仔陳屍於新店溪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