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晨曦中抵達北港。大多數的徒步者都還或近或遙遠地在我的身後，於是已經擺開來的歡迎陣仗裡縱有許多人來回穿梭，卻也還予人以一種安靜的印象。走進眾人聚集處，身手抓了一茶葉蛋以後沒有再停留，逕自往前走去。當時還沒有能發現，繼續撒開腳步的我沒有一點點的思索，反射地循去年經過的老路，目標是朝天宮。就連進入朝天宮都取道去年穿過的側門，最後在宮裡屬虎踞的一邊席地坐下。同去年，幾乎一樣的位置。警醒，還在麻痺了的自省當中困頓著。距離我認清前此的兩百公里皆屬無畏，還一個小時有餘。

「白沙屯經驗」我一直以為是不可說，也不願輕易說的。行走之中一些思索的靈光不會總是如同天光，撥開了雲層就翩然地降落；反而是混雜著身體的匱乏、疼痛種種的雜質，我只能勉強自己將之記憶。從容的時候，紙筆還堪用；若是在漫長而即將不支的行走中間狼狽已極，也就只能暫且援引一些氣味，或者姿勢，或者也就是疼痛的罅隙，將之封存於其中。有待歸返已後，整頓紊亂、失調的肢體之際，從傷痕、皺摺當中去再次發現他們，取出攤平以後再細細檢視收藏。而即使如此，當我有足夠充裕的時間，進行爬梳、反芻以後，又如何藉自己並不高明的言說和寫作去覆述當它們還混雜著沿途的雜質出現之際，我的心神所領受到的震撼？而我又竊以為，這些於我極其貴重的經驗，於人也不過就是旅次之餘的糟粕。

更有甚者，如果說，兩度參加白沙屯媽祖進香讓我偶然獲得了平日裡難求的清明眼光，那麼最為清楚地看到的只是，理念、期許與高貴的心願在綿延成數百公里之遙的磨難和不適與痛楚之中，是何其輕易地就要被行走之人視做是窒人的累贅！常常，我會驚慌地察覺，在驕人烈日烘烤成遍地的暈眩中，在沁涼的清水行經乾燥的喉頭之際；我臨行之前安放在心間行走的理由同琢磨自己的心願，在當時絲毫沒有容身的空間。「蕩然無存」的意義無比充實地在當時以它的空虛在我體內無限地膨脹又膨脹。爆炸成為慚愧與羞赧，對於自己的。而我又怎麼能夠寫就滿紙地虔誠，在人前粉飾成一路上都倚恃著澄澈的心地行走的模樣？

坐在朝天宮的簷下，為繚繞香煙燻成昏昏欲睡的邊緣上，剎那間我丟失了自己，對於二○○三年初次坐在朝天宮與二○○四年再度坐在朝天宮的我自己失去了分辨的線索與判准。兩個在清晨中一前一後來到北港，通過排水圳邊緣的便道進入市區左轉看見朝天宮正殿的飛簷，穿過側門入廟然後頹然坐地，卻在彼此的臉面上因為看見自己於是消失了的疲憊之人。在迷濛的驚慌當中急切地希望再次確認己身的我自己傾全力的搜索兩人之間的差異，發現的是我的整個內部的空乏與虛罔。是啊！無畏地走了大半路而顯得心虛的就是我自己。

進廟門倚著廊柱坐定了心不在焉一個小時有餘以後我醒了過來。回首向心間的來路遠眺，發現清晰紮實的足印沒有留下哪怕只是一個；而同伴們也都還在遠處尚未抵達。清早的朝天宮已經有遠到前來進香的信眾雜沓，卻顯然不是鮮黃夾克粉紅色臂章的我們這一群。

我走得太快…。

步履之間除了倉卒以外沒有其他。

把位置換到了牆腳。發現了一些真相以後，經久的跋涉沒有能讓我的身體不堪負荷，羞赧卻讓它萎縮了。廊垣對於洩了氣的它已經顯得太空曠。牆腳裡我卸下腰包，像還沒有上路之前的習慣一樣，利用摺疊襯衫與毛巾幫助自己思考。

曾經，我寫下「追尋對於我全部的意義，應該就是跋涉本身。」以後，還小心地在出發以前將他攜帶在行囊裡。而就在摺疊衣物的當下，發現這半途的行走裡，「抵達」無形之中成為了我全副的關切。還在通霄濱海的公路上的前幾日，也許貪婪的眼光已經試著遙望北港？白沙屯雲腳隊伍裡，信眾的步履隨著媽祖的鑾轎行蹤飄忽。用一種無時不在迷途的方式行走，最終用一種迂迴的方式去抵達所隱喻的，或許就因為抵達並不是行走全然的目的。就客觀上來說，朝聖的終點北港始終就在彼處，「抵達」於是乎是可以被確保的。而年復一年的改道與另取蹊徑，所表徵的難道不是對於跋涉本身不能作等閒觀的堅持？經常的捨近求遠，應當不是對於抵達的排斥，而是不願意它成為行者唯一的心念。否則，經年反覆的進香朝聖行程就只能夠圖具形式地被僵化的保存，因為抵達北港成為獨一的心之所向。審視我自己，不過是第二年再次的行走，就已經讓去年的路線不經思索地成為一種因循。而那也體現了另一種層次的僵化。就主觀上說，即便朝聖的隊伍沿著一種變動中的路徑行走，而行者如我對於行走、跋涉本身不假思索地一再複製(未經反省的行走，每一個步伐都只是上一個的複製。)，那麼，不啻也就只是無意義地用行走將白沙屯與北港聯繫起來，用前進將兩地間的距離消彌，而只有「走」和「到」的旅程中，神聖、悲憫和虔敬是無處容身的。

我把折好的衣物擱在腳邊。思緒還在翻飛，並且試著讓身體順利地嵌進牆腳僅有的空間之中。希望足夠的局促感能夠將方才所想完善地包覆，留待午夜以後回返的旅程中隨時令自己警醒，並且，沒有遺漏地將他帶回台北。

方才滿寺滿眼的不同於我所歸屬的隊伍的進香客轉眼都已經無蹤，置換成粉紅色臂章的人們。我於是起身，以為為時未晚地可以從現在開始對媽祖實踐一種忠實的跟隨。再度走回到北港的大街上，尋找到隊伍以後，跟著。兩年中第三次接近朝天宮。歡迎的陣仗這時候在爆竹聲開道下街巷裡盤旋，眾人都呼喊，有人用一己的聲音，有人借助炮響。鑾轎邊，噪音與呼聲變成一種嗅覺與視覺，鋪天蓋地的瀰漫，也不斷撞擊我。

能夠記憶的最後一陣爆竹聲在我的腳下，身旁炸開，我跟隨媽祖的頭旗發足狂奔，忘記事後才隱隱作痛的無數鞭炮在身上撞擊爆炸，衝鋒進入朝天宮正門。

「進喔！進喔！」

眾生共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