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3 12:58:14石牧民

曾經的西瓜物語

遠在台灣的涂小均經歷了從新莊徒步走到板橋的捷運新埔站的霉運事件以後,我們談到了長途的跋涉。
涂小均自然而然的便提及在我離開台灣以前,每年都要去走一遭的朝聖之路。
那是追隨苗栗白沙屯的拱天宮媽祖,步行到雲林北港朝天宮進香,然後再隨天上聖母調轉了頭,走回白沙屯的旅程。
即便打二零零三年起的季春或者孟夏,我總是要自台大店裡消失一段時間;然後把自己的手臂操勞成紅褐色,並且將身體曝曬得清矍了一整圈,然後回去讓同事們數落我又沒有乖乖的做好防曬工作。
有時候,是連日頂在頭上的鴨舌帽,讓上下兩半臉龐各自被不均勻地熾烤成涇渭分明的兩種不同色澤。
即便是如此,
涂小均還是說,在我連年長途跋涉的事蹟裡,教她印象最深刻的,卻還是我曾經告訴過她的,在彰化縣同雲林縣交界處的碩大西瓜的故事。
這麼說來,真是該為了如此受到青睞的大西瓜,好好將它紀錄下來。

我的思緒突然岔了個彎地想到了在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堂有關流行文化的研討課。
這一週的閱讀材料裡,有這麼一篇關注在一向以來台灣極為暢銷,後來並且在中國引發閱讀熱潮的通俗言情小說作家的論文。
這論文的主題在解析暢銷言情小說作家將她依據她自己的作品翻拍成電視劇的文化再製事業基地移師中國以後,
如何在中國運用她一己在台灣、中國兩地皆可以稱作為異鄉客的異地經驗,成就出空前熱潮的文化事業運作模式以及其細節。
對我而言,論文當中十分醒目的就是它引用了一段暢銷言情小說作家用相同於她的小說作品當中那樣一貫矯情的口吻說道:
她不能否認在她的血脈當中,奔流著的是長江、黃河的滔滔江水。
我不禁啞然失笑!我自己是一定會否認,我沒有耶!
我只能說,我沒有什麼除了自己的體液以外的流質在我的血脈裡頭輸送,更遑論奔流。
我還是寧願相信,我的血管裡頭,只有血紅素、血小板......之類的,本來應該要有的物質在傳送。
當然,最好不要有太多雜質,諸如我曾經嗜食的甜膩餅乾裡窩藏的反式脂肪酸,將來可能要讓我動脈硬化或者腦溢血。
所以我簡直不敢想像,有一條在全世界都排得上名次,流域廣大的大江在我的身體裡面奔騰起來。
那大概就只有落得個爆血管的下場吧!
啊......就算我也得要像她那樣子的矯情起來,就算我的血液裡面真的不知道在哪個時候參雜進了一些異體物質。
我想我也只會希望,
他們應該會是僅僅能夠以涓滴計的,來自濁水溪的水分子就好。
天知道那個身體裡面有黃河的人,怎麼去處理那沉積起來要人命的淤泥耶?

濁水溪,只要流淌在彰化縣和雲林縣的交界處就好;還是萬萬不要迂迴到我的身體裡面。
她只消在她所應該在的位置,依循她一貫的方向與水量去流淌;我在每年用我自己的步履去親近她的時候便能夠無比的興奮起來。

那是二零零三年。我在五月裡的一個午夜,開始再度追隨著聖母媽祖,自朝天宮出發,往苗栗白沙屯的方向走去。
那年,聖母回鑾的步履急促。大半夜從北港出發以後,始終沒有在任何一個所在駐駕休息。
夜裡的空氣涼爽宜人,省道上除了追隨著聖母的眾生所延展成的隊伍,再沒有其他。連道路兩旁的水田,也安靜的棲在暗黑裡。
一路上,沒有什麼其他景色能夠令我分心;我便緊跟在聖母的鑾轎後頭,以步履跟蹤她的行跡,以視線尾隨鑾轎上方鎮邪的神獸。
就這麼在深夜裡趕路,竟然也就踏破了看似無涯地延伸出去的黑暗,縫隙當中滲透進了曙光。
晨間的清朗更是教人心懭神怡,我於是愈發的灑開了步伐;在隊伍當中忽前忽後的穿梭。
我遇見了後來才加入隊伍的昶讓。昶讓的時間表只允許他跟著聖母步行一個早上,然後就必須乘車北返。
但是走出了勁兒頭的我沒有一直在昶讓身邊。我控制不住我走開了來的情緒與步伐。
後來,昶讓回到了台北。恩師F隨口問起,是否曾經看見了牧民?昶讓說:「有,但是他老是一溜煙的就又不見了蹤影......。」
這竟然讓日後回到台北的我,一時之間有了個「一溜煙」的渾號;當時我甚是感到受用,覺得自己彷彿也沾上了一些梁山泊漢子的磊落。
怎奈何我那勁兒頭沒有個太長遠的去處。我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驕陽高懸的地界上。
我逐漸逐漸被烘烤得全身發燙,在黑夜和早晨裡醞釀出來的氣力就這麼的和著給毒辣的日頭逼將出來的斗大汗珠流失、蒸發殆盡。
所以我其實並不是一路上都這麼的一溜煙,因為這個時候我在熱辣蒸人的空氣裡拽拉著千斤重的雙腿,經過了一小叢牽牛花。
我那被亮閃閃的天光戳刺得睜不開的雙眼看到綠葉上閒步著蝸牛一隻,我那被疲憊和炎熱烘托得呼之欲出幻覺看到蝸牛先生在訕笑我的步子比起牠的爬行尚且還要緩慢。
不似來時取道西螺大橋越過濁水溪,出了名的行蹤飄忽不定的白沙屯媽祖走上了西螺橋西側的自強大橋。
渾渾噩噩的在橋上把四十分鐘都踩踏掉了自強大橋還是不到頭。我沒有了力氣走路,但是至少還有力氣憤怒。
終於好走歹走走到了橋頭的時候,我失了理智的舉起腳就往橋頭踹啊踹,心裡咒罵著:你他媽地再怎麼倔強的延展還不是要被我越過!XXX的到底在固執個什麼勁兒!

一個大叔走上來拉住我。他說:「少年ㄟ!赤日炎炎,不能這麼的賭氣。來,來去阿伯那裡吃果子!」
這是個等在聖母要過來的路線上佈施的信徒。
他拉著我走到他的小發財車後邊。車後斗上頭滿載著斗大西瓜一顆一顆。
那是些個原來生長在濁水溪畔的沙地上,一個一個長過一呎半的大西瓜。
大叔遞給我一杯青草茶。然後說時遲那時快的掄起他的西瓜刀,唰!唰!俐落的兩刀把個巨物剖成四瓣。
然後便很是很是豪邁的捧起那四分之一個大西瓜,舉到我的眼前說:「來,少年ㄟ,少年人甭客氣!」
裝著青草茶的塑膠杯還依在我的唇邊,給烈日鞭打得脹痛的右手還啣著杯耳朵。
我就這麼呆呆望著大叔良久,表情漸漸地哭喪了起來......
我在等著他把那有五十來公分長的西瓜多切個幾刀再給我。
大叔看我呆呆的沒接,以為我給曬暈了頭;便把西瓜更往我的眼前送,說:「來啦!吃這個止渴哩!」

等到我回過神來,發現我手上捧著個雖然只得四分之一,但是卻巨大無匹的西瓜繼續拽拉著步子往前的時候,
大叔已經在身後拖拉著更多累壞了的無辜信眾,分食他的大西瓜。
捧著大西瓜,把頭埋在其中啃了幾口。抬頭望見了眼前的去路還是亮晃晃又熱辣辣的蒸騰又蒸騰出去。
抹了抹沾了個滿頭滿臉的西瓜汁液。我抬起頭來望著蔚藍成一片倒懸的汪洋的蒼天問道:

聖母,我如此戰戰兢兢的拼了命護送著妳這一路上到底哪裡做錯?妳老人家竟要差大叔來用西瓜懲罰我?

二零零三年五月裡的一個大白天,一定有家住濁水溪畔的鄉親看見過一個肩膀被曬得紅腫脫了皮的傢伙,
手捧一個看上去就是拿不動也吃不完的大西瓜,於是更讓自己看上去就是走不動了的踽踽獨行。

後來遇見一停在小小菊花叢邊上的牛車,不遠處黃牛正在低頭吃食。我走近前一看,那黃牛在吃西瓜。
我只能猜想,
那是走在前面遠方另一個被媽祖婆派來的大叔懲罰過了的背影轉嫁給黃牛先生的......
再到後來,我想必想必是出了神。
因為日後再度憶起旅程的這一個段落。我總是只能看到,一大片一大片,佔滿了我的眼中全部畫面的天幕蔚藍成的圖片裡,
背對著我的眼的我自己,獨坐在牛車上,緩緩地脫下鞋襪,光著腳丫子好讓他們透透氣。
穿著白色汗衫的他在胸前弓起了走乏了的雲腳,雙手抱膝;膝頭上棲著下巴。

靜靜的望著遠方。
身邊擺放著汗水浸濕了的鞋襪,和沒吃完的大西瓜;
牛車旁邊的黃牛依然在靜靜的啃食,
不遠處,黃牛腳邊的三、兩朵雛菊,在緩緩的搖曳......

那張,夾在已經辛苦地跨越和剩下的整整一天依舊不眠不休,有待征服的遙遠中間的,
風景明信片。

~二零零三年,白沙屯媽祖自北港朝天宮回巒苗栗拱天宮,只得三十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