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之賜，這兩部電影又回籠了，都是非常適合透過大銀幕觀賞的好電影（雖然《奔騰年代》已經發行了DVD），不要再遲疑了……。


˙《奔騰年代》Seabiscuit
以黑馬姿態擠下《冷山》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陪榜應該也是無庸置疑）的《奔騰年代》，在北美創下破億的驚人票房。這部希望小品會讓我想起勞伯瑞福導演的高爾夫球傳奇《重返榮耀》，往前一點是火箭傳奇《十月的天空》、再往前一點是棒球傳奇《夢幻成真》，當然也不應該忘記那部拼貼美國歷史的《阿甘正傳》。這幾部美國「國片」（政宣片）最厲害的地方在於，編導永遠懂得在最適當的時機，把其實一點也不天真樂觀的「美國價值」注進電影文本中，裹以宇宙皆然的人性情感，從此收編銀幕前的全世界觀眾。然後，就在我也陶陶然隨著海餅乾的每場比賽波盪起伏的時候，我自己明白，我到底還是願意買好萊塢的帳！

蓋瑞羅斯以編劇起家，無論是《飛向未來》或《冒牌總統》的劇本，都是有夢最美希望相隨的明亮作品，他自編自導的《歡樂谷》尤其精彩，不但有著一貫的溫情美國夢，還安排一群只存在於虛擬世界的電視角色逐漸自覺，那由黑白而豐彩的魔法時刻，竟和科技文明、社經環境的演變激盪出繼《開羅紫玫瑰》後最神妙的虛實交會。

改編自暢銷小說，角色情節其來有自，由於故事發生在三０年代美國大蕭條時期前後，配合著美國社經環境的脈動，《奔騰年代》不只想成為一部言志的精彩運動電影，更企圖成為一部頌揚Second Chance的伊索寓言。傑夫布里吉飾演的別克汽車創始人Charles，棄腳踏車而就汽車，卻因大蕭條與痛失愛子轉把精力放在賽馬上，頗有兜了一圈終究回歸原始的感嘆。而他的第一任妻子因為愛子過世的芥蒂，放棄給自己第二次夢想的機會，只有像第二任妻子Marcela這般敢冒險主動追求所愛的女人，才有機會實現屬於自己的美國夢。常常睡在野外的浪人馴馬師Tom（克里斯庫柏），堅持著不能因為一匹馬的一時受傷而否定其價值的信仰，慧眼相中海餅乾的潛力，卻又諷刺地因為騎師Red（托比麥奎爾）隱瞞身障實情而不願接納他，反倒是馬主Charles大方地決定再給有天分卻缺乏機會的Red第二次機會。

因為戰力驚人，Charles決定以小搏大挑戰功勳彪炳的War Admiral，可惜對方馬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蓋瑞羅斯把Charles祭出高額獎金，大城小鎮走透透促銷海餅乾名氣等橋段拍得彷彿一場政治Campaign。當Charles自信滿滿地「期許」（或說吹噓）民眾一個未來，甚至說出「當小人物不明白自己的渺小，才有潛力作出大事」等在「生活與倫理」課本上才讀得到的八股文句時，我幾乎以為這是在隱射美國總統選舉了…。

多數好萊塢政宣片往往喜歡在英雄主義式的勝利時刻降臨剎那嘩然喊「卡」，《奔騰年代》的誠懇與不平凡的勇氣（或是忠於史實？），即在於讓海餅乾奪冠的高潮戲後（只要努力，「人人」都有機會成功的理論，原來也可以適用在「馬匹」身上），冒著被觀眾罵「反高潮」的風險，冒著片長根本不允許的先天性限制，還是硬要讓腳傷初癒的Red秉持冒險犯難的精神自我證明一番（讓我想到《怒海潛將》裡的小古巴古丁）。從馬主（資本家）、馴馬師、騎師、到馬匹，四個端點緊緊相扣，拼湊出實現美國夢的要素與步驟。蓋瑞羅斯還別具巧思地把五族共和的烏托邦想法摻進劇本中，首先是讓馴馬師突發奇想讓桀傲不馴的海餅乾與惹人憐愛的幼羊共處一窩，激盪出其柔性本色。接下來，我們看到Marcela溫柔地招呼在車廂外若有所思的Red趕快入內以免著涼；隨著場景轉換到Charles因愛子過世而荒廢的鄉間大宅，Charles和Marcela夫妻倆熱絡地招呼浪遊慣了的馴馬師Tom與孤苦無依的Red共進晚餐，一齊上教堂做禮拜。在暖色調的溫馨光線下，三方既達成了情感上的互補，更透露著只有「家」的完滿，才有機會造就事業成功的弦外之音。

讓《奔騰年代》裡的美國價值更神聖更普世的，除了精彩的攝影師John Schwartzman及配樂家湯瑪斯紐曼，還包括早在1988年就以《塔克其人其夢》（柯波拉導演，初出道的瓊艾倫飾演塔克的妻子）裡的塔克一角成為最佳美國精神代言人的傑夫布里吉傳神的演繹。巧合的是，他後來與瓊艾倫再度合作的影片，竟是一部闡揚美國精神的總統競選電影《暗潮洶湧》，而瓊艾倫同時也是蓋瑞羅斯上一部作品《歡樂谷》的要角之一。另外，托比麥奎爾一貫的脆弱中見堅忍、克里斯庫柏嚴厲中的溫柔，外加威廉梅西適度的Comic Relief，合力為《奔騰年代》注入最生動溫煦的熱流。


˙《神秘河流》Mystic River
相較《奔騰年代》的光明與天真，《神秘河流》無疑折射出美國價值的光譜彼端的晦澀與絕望，沒有Second Chance、沒有救贖，創傷只會隨著光陰逐漸撕裂疼痛，永遠沒有癒合的機會…。

《神秘河流》是金獎編劇布萊恩海吉蘭繼《鐵面特警隊》之後最精緻的劇本；也是我心目中克林伊斯威特最好的作品。其實只認識《菜鳥帕克》後的克林伊斯威特，雖說他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殺無赦》裡頭反英雄主義的創意，讓我眼睛一亮，還是覺得他導演的大部分作品都缺乏某種說不出的神采。巧合的是，他這二十年來只導不演的《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及《菜鳥帕克》，竟是我唯二比較喜歡的作品，而這部老克三度在演出陣容缺席的《神秘河流》，對我而言幾乎是奇蹟…因為我知道，這會是我鍾愛老克的唯一一次！

《神秘河流》不只是一部奇案懸疑類型電影，還是一則深刻解構人性的希臘悲劇。三個看似強壯陽剛的中年男人，內心其實遠比身邊的女伴還要柔軟破碎，他們的下一步行動，永遠或多或少由女人主宰著。我們沈默地見證童年創傷的發生；我們如同故事裡的大多數人般，懷疑著提姆羅賓斯；我們隨著老克，以造物主的俯角來悲憫西恩潘的痛哭失聲；我們震懾於那倏地迸躍出銀幕的白光；我們在事過境遷後冷眼看著三個家庭不一的態度……。

克林伊斯威特以保守而略嫌匠氣的慢動作及攝影角度來渲染情緒，以神的觀點，高高在上地、緩慢而低調地俯瞰著人性的脆弱與無法彌補的種種失誤。我尤其喜歡他親自下海調製的配樂，非常簡單的主旋律既擠壓出那永無止境的悲傷，更反襯出繁複糾結的人性掙扎。Tom Stern的攝影顯然有向柏格曼系列心理劇取經，偏好以面部特寫來紀錄極度對稱的男性角色獨白時刻，那光影明亮的高反差好似折射著個人心中扭曲的、不平衡的、矛盾的心境。片尾，事過境遷的三個家庭同時出現在擁擠的遊行隊伍與人潮中，瑪莎蓋哈登的茫然崩潰邊緣（表演可惜稍嫌過火），對比出另兩家人自掃門前雪的冷漠。那埋藏無數秘密辛酸的神秘河流，那不見天日的醜惡死寂與冰冷，就如同當年戴夫在後車窗驚恐地望著沒被帶走的吉米與西恩般，將成為遊行車隊上的戴夫之子心底，再也揮之不去的烙印。

整齊而扣人心弦的四王二后表演（在我心中與《奔騰年代》並列本屆奧斯卡整體演出方面，水準最整齊的兩部作品）則是這部電影的額外收穫。克林伊斯威特充滿慧眼地善用三位男星的銀幕特質，讓火爆浪子西恩潘在嚎哭天地無仁的激動與哀莫大於心死的恍惚中達到精準的平衡，同時避免了西恩潘在《他不笨，他是我爸爸》中用力過度的難堪，甚至成為國際影展四冠王西恩潘距離奧斯卡最近的一次。至於早以《刺激1995》的演出讓我成為其信徒的提姆羅賓斯，從平靜陰沈下潛藏的扭曲到逐漸崩潰失控的層次演繹，同樣讓人印象深刻。凱文貝肯這個角色發揮較少，一臉亦正亦邪的曖昧態度樣，直到最後接起電話的一刻，才有最真情的反應；較可惜的是胖得不像話的勞倫斯費許朋，完全淪為活動道具。至於兩個佔戲不多的女性角色，因為老克找到兩位懂得利用有限出場時機，以細微的小動作強化角色的存在感與說服力的好演員，而讓我們一方面憐惜瑪莎蓋哈登那歇斯底里的驚駭莫名，一方面又因羅拉琳妮那抹自私微笑中滲透著的涼意而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