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14 08:57:07Ryan

記者與強盜 -- 三則都柏林神話

˙《王牌罪犯》Ordinary Decent Criminal &《將軍》The General
台灣的觀眾大概沒機會觀賞到愛爾蘭導演Thaddeus O’Sullivan的近作《芳心無悔》The Heart of Me。這位以攝影起家的愛爾蘭中生代導演,1995年以《非關私人》Nothing Personal在威尼斯影展嶄露頭角,春暉則發行過他至今最「主流」的作品——2000年由金獎影帝凱文史貝西主演的《王牌罪犯》。

《王牌罪犯》雖然是一則虛構的故事,但故事裡的角色事件皆其來有自,因為故事靈感取材自近十年來愛爾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搶匪Martin Cahill的戲劇性遭遇。從八0年代末期到九0年代初,愛爾蘭警方因為Cahill一夥人大聲張揚的犯罪行為傷透腦筋。當年這位仁兄劫富濟自己,大享齊人之福(不但坐擁一對姊妹花,兩人和平共處甚至皆為他生下小孩),甚至一副大言不慚吸引媒體目光的德行。有趣的是,他公開露面時總習慣穿著低調的連身衣帽,用手橫遮著臉只露出眼睛(請看附圖,為《將軍》海報)。Cahill最後因為毒品交易風波,加上牽扯進愛爾蘭共和軍(IRA)內部問題而遭致暗殺,引用一句美國首席影評人Roger Ebert對愛爾蘭政治宗教紛爭的貼切形容「…getting involved in politics, the one thing in Ireland more dangerous than crime」。

這麼戲劇性的題材當然不只引起一位創作者的興趣,事實上早在《王牌罪犯》把Cahill傳奇浪漫化前,另一名來頭更大的導演約翰褒曼已於1998年把這段故事拍成《將軍》,當年大受坎城評審團主席馬蒂青睞,最後獲頒最佳導演獎。我對約翰褒曼的作品並不是很熟悉,只看過《神劍》、《希望與榮耀》、《遠東之旅》、《驚爆危機》,以及當年還很稚嫩的鄔瑪舒曼主演的《Where the Heart Is》。跟據Roger Ebert的說法,定居在都柏林的約翰褒曼,在真實生活中真的曾遭Cahill老兄光顧過,所以褒曼才會在《將軍》裡編出一段Cahill跑進夜闖民宅偷了《激流四勇士》白金紀念唱片(Dueling Banjos)的情節,幽了自己及Cahill一默。

比較兩個取材相同甚至推出時間相隔不到五年的版本,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王牌罪犯》的卡司包括我很喜歡的琳達菲倫提諾、彼得穆蘭,以及當時還沒紅的柯林法洛等,在《時時刻刻》裡飾演吳爾芙之夫的史帝夫狄蘭則演出對Cahill窮追不捨的警探(《將軍》裡這個角色由約翰褒曼的老搭檔強渥特演出)。不過《王》片的光環終究來自凱文史貝西那副癖癖的明星魅力,整部電影洋溢著好萊塢的招牌童幻溫馨(在處理Cahill的家庭關係時尤其明顯),結局則迴避真實世界裡Cahill遭遇到的悲劇,轉而把故事放置到神話真空裡,強調Cahill的英雄式冒險與魅力,擺明了不要政治只要娛樂。

《將軍》以高反差的寬銀幕黑白單色視覺意象紀錄Cahill的生平。以Cahill遭愛爾蘭共和軍暗殺開始,高明地把Cahill臨死前的祥和笑靨溶入他的少年時代(由《悲歡歲月》The Butcher Buy裡一鳴驚人的Eamonn Owens飾演)。約翰褒曼那歲月淬礪出來的流暢優雅,渲染出一份漫遊英雄傳奇的漂泊詩意,其輕盈調性更幾乎令觀眾愉悅地忘記這部電影負載著的政治社會批判意圖。飾演Cahill的布蘭登葛理森(Brendan Gleeson)一臉橫肉卻不討人厭的販夫平民長相(這位阿伯還真搶眼,從《紐約黑幫》裡的政客、《28天毀滅倒數》愛女心切的大叔到《冷山》裡的音樂家,都能讓觀眾留下深刻印象),暗藏著飽滿驚人的爆發力,讓Cahill這個角色在高反差的影像凝聚中滲透出一股真誠的力量,甚至讓銀幕外的觀眾決定認同這個法外之徒,開始著迷於Cahill時而暴烈狡詐、時而迷人的作風。相形之下,在《王》片裡演出同一個角色的凱文史貝西吊兒啷噹之餘,反倒少了點真誠與深刻哩。這應該與演技無關,是《王》片編導的處理問題了。


˙《鍥而不捨》Veronica Guerin
假如我是愛爾蘭人,我大概真的會對對近幾年來揚威國際的幾部由愛爾蘭出品或與愛爾蘭背景相關的電影發脾氣。吉姆薛瑞登的《以父之名》、《敢愛敢鬥》是悲情政治電影;喬登的《亂世浮生》裡有恐怖的愛爾蘭共和軍;《豪情本色》與《血腥的星期天》講的是醜陋的歷史慘劇;《王牌罪犯》與《將軍》讓不熟悉愛爾蘭的人從此認定都柏林是犯罪天堂;至於蘇格蘭的彼得穆蘭導演的《瑪德琳姊妹》,讓我們對愛爾蘭天主教的清規大大質疑。沒多久,我們有了另一部關於愛爾蘭的電影——《鍥而不捨》。

《鍥而不捨》由美國導演喬伊舒馬克來告訴我們關於愛爾蘭獨立週日報女記者Veronica Guerin因為揭發毒品交易內幕而遭暗殺的憾事,除了再度見識到都柏林這個毒品之城的醜惡一面,我也三度在大銀幕裡撞見Martin Cahill的身影(舒馬克當然也「重播」了Cahill坐擁姊妹花雙妻,兇狠地懲罰叛徒等招牌事蹟)。當年在《王牌罪犯》裡飾演Cahill身邊小嘍囉的柯林法洛為了報答師恩(他因為主演舒馬克導演的《猛虎島》而成了好萊塢當紅炸子雞),特別在本片客串戲份只有三分鐘的路人甲。

Veronica Guerin的悲劇顯然是繼《絲克伍事件》、《諾瑪蕊》及《永不妥協》等由真人真事改編而成的電影作品後,最具戲劇潛力的題材之一。只可惜舒馬克既缺乏前輩如麥可尼可斯的洞徹人性,也比不上後輩史蒂芬索德柏對於角色內心的掌控能力。索德柏在《永不妥協》裡至少企圖去刻畫艾琳那份鍥而不捨地打官司的堅定背後,必須面臨的情感犧牲;索德柏至少意思意思地淡寫了一下艾琳那自以為是的女性主義式自我肯定。舒馬克那只有馬鈴薯般大的腦袋瓜,顯然裝不下這等複雜的矛盾掙扎。因為舒馬克的無能為力,我們幾乎以為Veronica遭神力女超人附身,從無須考慮家人的為難,從來就是義薄雲天地置個人死生於度外。而Veronica的執著與堅持,與前輩(例如諾瑪蕊、絲克伍或艾琳)相比更是略顯兒戲,見獵心喜的成分甚至多過伸張正義。

凱特布蘭琪絕對是繼梅莉史翠普之後最有潛力成為偉大演員的女星,而她的演出也成了收看這部平庸作品的唯一理由。凱特布蘭琪細緻地傳遞了Veronica的顫抖恐慌,讓我們忘記Veronica只因某次穿著高跟鞋及高檔套裝「蹬蹬蹬」地走訪貧民窟,一眼望見滿地廢棄針頭而心生憐惜,從此立志報導毒品交易的簡單雄心。但不可原諒的是,舒馬克的愚蠢思考邏輯竟把以身殉職的Veronica暗示為十字架上的耶穌,全愛爾蘭的兄姊弟妹,從毒蟲到政府高官,不約而同在那一瞬間覺醒!然後根據旁白敘述,短短幾年間,犯罪率迅速下滑等奇蹟在愛爾蘭境內不斷發生……。

現實的殘酷也許讓觀眾習於在電光幻影中尋求神蹟,但絕對不應該以這等廉價而低能的方式湧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