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成為大衛連的信徒後，我開始習慣在所謂的「史詩電影」中搜索他老人家的蹤影。如同我在【誰是王者？】裡說的，彼得傑克森以遼闊的胸襟與激昂的情感揮灑出大衛連死後未曾再有過的奇蹟。這陣子看的幾部「史詩」電影，恰巧都是販賣東方風情，對準國際市場的野心作品。《末代武士》由出錢的好萊塢諄諄教誨日本人好好愛惜傳統文化；中日韓合資的《軍火》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無聊冒險；代表中國參賽奧斯卡未果的《天地英雄》則讓我訝異，莫非何平導演有成為第二個塞吉歐里昂尼的潛力？巧合的是，這三部電影都禮聘日籍紅星主演，三個故事也都讓我有機會循線搜尋勞倫斯足跡。


˙《末代武士》The Last Samurai～日本的勞倫斯
我實在無法容忍美國影評（包括好些原封不懂移植美式觀點的台灣媒體）把《末代武士》吹捧成史詩經典，因為我總認為《末代武士》只是販賣東瀛風情的算計之作。在漢斯季莫略嫌嘈雜的樂聲中，在遼闊的紐西蘭荒原上，末代武士們毫無畏懼地衝向火砲皇軍……John Toll的傑出攝影讓我們重溫《梅爾吉伯遜之英雄本色》裡的澎湃感動，只可惜《末代武士》卻未能散發出那股為信念而戰，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悲壯情緒。有人把《末代武士》和《與狼共舞》相比較，也許凱文科斯納真的只是一片導演，但或許是人家片長允許吧，《與狼共舞》的可貴之處在於經營出一份誠懇，一份人與自然合一的天地悠悠之情，那是關於失意軍人在印地安部落中重新尋獲某種活下去的意義，關於對自我信念的肯定。然而在《末代武士》裡，我不斷地看到小雪依導演指示作出讓我頭皮發麻的種種象徵刻板日本女性溫柔婉約的動作，而真田廣之一言不發的暴躁激情則是傳統印象中的日本大男人模樣。本來應該是重點的，關於阿湯哥和渡邊謙東西雙方對「武士」這個詞的究竟，雙方如何相知相惜，阿湯哥這位從美國來到日本的勞倫斯如何受「侍魂」感召，反倒是過場煙雲了。

《末代武士》的導演愛德華茲威克顯然有向大衛連《阿拉伯的勞倫斯》取經。只可惜，關於身處異國的信念擺盪，在視野明顯有限的編導安排下，所有為難與掙扎成為理所當然（值得深究的是，本片似乎是由好萊塢來教導向來過份崇洋媚外的日本人應該好好珍惜傳統文化）；這還不打緊，日本天皇一角成了整部電影的最大笑話，他在片尾突如其來地受感召，對照嚴重遭單向醜（丑）化（鼓吹西化）的大臣的氣急敗壞，讓這個源自雙方對各自「信仰」的堅持而引爆的高潮，扭轉得毫不費功夫（這點《梅爾吉伯遜之英雄本色》成功多了）。

拍肥皂劇出身的愛德華茲威克，顯然還是回去拍彷彿昔日中視花劇場的《真愛一世情》這類通俗劇最是恰當。他跟朗霍華一樣，都是永遠不可能成為藝術家但是技法高明的電影匠師，偏偏他們一直不甘心，一直努力證明自己有駕馭史詩格局的潛力…。只可惜他既缺乏梅爾吉伯遜在浩瀚格局中見深度，也沒有凱文科斯納當年彷彿大衛連附身般的以景寄情功力。大多時候他只是把《末代武士》當成《光榮戰役》（該片應該是他至今最好的作品吧）的續集在拍，反正在他的小腦袋瓜裡，日本人跟黑人應該都差不多！

你問我阿湯哥表現如何？我只能說人家劉德華還是比他幸運，至少揀到了一個與自身氣質不謀而合的劉建明角色；你問我入圍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渡邊謙會不會拿獎？我反倒覺得他和金城武合演的《太空遊俠》的表現更酷更令我印象深刻。那我為什麼還要「勉強」給《末代武士》三顆星？就跟被我罵到爛的《美麗境界》理由一樣，製作精良相準奧斯卡而來的好萊塢主旋律電影，上戲院看大銀幕就是賞心悅目，看完…也就算了。


˙《軍火》T.R.Y.～上海的勞倫斯
《軍火》是富士電視台和東映聯合製作，集合中、韓、日三地幕前幕後人才的野心之作，2003年元月就在日本正式上映了。我想這部跨國巨製其實是有野心把織田裕二塑造成搞笑版「上海勞倫斯」的，先是安排他飾演吊兒啷噹的江湖騙子伊澤修，在兵荒馬亂的二十世紀之交晃到華洋雜處的上海，意外捲入熱血青年關虎飛（邵兵）的革命行動中，為了擺脫莫名其妙的殺手（何潤東）的苦苦追殺，也為了莫名其妙的友情，他必須幫他們騙取日本將軍（渡邊謙）的軍火。想想，像不像懷著冒險精神的勞倫斯來到上海可能會發生的事？片尾甚至同樣出現了一列火車，同樣有驚險械鬥，伊澤修也如同勞倫斯般，在眾民的歡呼聲中登上車頭…。

拍過怪獸片的大森一樹顯然不是什麼有慧根的導演。在影像構圖上，即使有還算精緻的服裝布景撐腰，即使大量使用昏黃色濾鏡暈出一股懷舊氛圍，即使找人家偷學久石讓做出過份滿溢的澎湃襯底音樂，他仍舊缺乏才氣勾勒出史詩電影該有的壯闊格局。再來是調性上的混亂問題。《軍火》有烽火離亂的大時代背景，有國族革命，有幫派械鬥，大森一樹把伊澤修塑造成浪子型小人物，他的種種舉動往往是卡通化而誇張的；但邵兵的一絲不苟情意相待，又是極度西部片兄弟情誼或嚴肅黑幫史詩模式的。一個導演的能力好壞在此無所遁形。有天分的人會藉著這兩個主角性格上的差異來堆砌兩人間肝膽相照的可貴情義，善用史詩情境拉拔出遼闊雋永的人性關照；沒天分的就只能一團混亂，什麼都想沾點偷學些，卻都是淺嚐輒止，或者甚至連嚐個味道都還沒機會，戲就演完了！

伊澤修這角色也許還有點人性趣味，關虎飛就真的被塑造得刻板無趣有如教科書上的革命英雄，大多時間都在背誦如何推翻滿清的演講稿了（我一直不解為何由這個角色擔任旁白）。更別提飾演發狂殺手的何潤東，真不知他這個角色有什麼價值？而近來大受矚目的渡邊謙則跟提姆羅斯在《決戰猩球》裡的尷尬情形類似，空有一身演技卻無從發揮，淪為一隻暴躁無趣的猩猩將軍；美麗的黑目瞳則是穿著民俗服裝走走秀的花瓶…更別提多如過江之鯽的實力派日本老將抽號碼牌輪番共襄盛舉，卻落得觀眾看完印象全無的窘境了。

據說周星馳的新作《功夫》也是類似的動亂時代小人物傳奇，在此寄予厚望。


˙《天地英雄》Warriors of Heaven and Earth～西域的勞倫斯
近期真正有氣勢重情懷的史詩電影，是距離經典僅一步之差的《天地英雄》。

雖然我一直沒機會觀賞《雙旗鎮刀客》及《砲打雙燈》，我卻能從台灣有發行過的《日光峽谷》中，感受到何平那炫麗而情感豐沛的影像經營天賦。他擅用濃烈、華麗的視覺意象堆積角色內在澎湃洶湧的情感掙扎，北方兒女的繾綣情長總能在他的電影中激發出一股浪漫、懷舊的豪邁氣概。這份精神距離傳統武俠片裡詭譎江湖的架空世界其實還有段距離，我倒覺得離美國西部片中的俠義情懷近些。

《日光峽谷》已讓我見識過中國的邊疆風情，這一次《天地英雄》導領觀眾展開的絲路之旅，更遠勝《英雄》、《天脈傳奇》等「號稱」史詩的失敗之作，成功以景傳情，在展現大江南北的浩瀚遼闊之餘還一發觀眾思古之幽情。是的，我承認只有在這等時候，我體內熄滅已久的大中國情懷真有可能重燃微弱火花。

非常有觀眾緣的中井貴一飾演來到西域的勞倫斯，一個自十三歲就來中國學習交流的遣唐使來栖。思鄉情切的他必須完成緝捕「屠城校尉李」（姜文）的任務，才能回到日本祖國。偏偏這個李校尉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之所以淪為朝廷通緝的要犯，只因為當年抗命不殺手無寸鐵的突厥婦孺。最諷刺的對照在於，這兩個角色都是必須殺人才能遂行任務，他們卻都不願意殺人。開場沒多久，來栖和李校尉精彩地在小村棧上內外來上一場拳拳到肉的生死對決，我忽然明白這是一部吳宇森式的男性情誼電影。來栖因為在三招之內無法拿下李校尉而允諾他日在長安城再分勝負，雙方竟不計前嫌，攜手護衛駝隊經書及釋迦牟尼舍利子返回長安。就這樣，一場美好友誼於焉展開。

在這個磅礡陽剛的世界裡，女人注定只是過客，只能是旁觀者，即使男人間的故事是由她（趙薇飾演的文珠）來敘述，是由她來作結，化作傳奇的卻是男人。何平把人物性格立體化的功力不凡，光是李校尉一個「刀下留人」的簡單動作，就成功突顯其耿直（尤其姜文是這麼具爆發力的演員）。兄弟間兩肋插刀的默契從無須言明（例如搶著去拿水袋），冷冰冰的一句「我是不想讓你們的媳婦當寡婦」、「不能讓麻棍的孩子一出世就見不著他爹」（姜文避免過熱的「冷」，拿捏得恰到好處），就能滾燙出最真誠的體諒與信賴。忠肝義膽的士可殺不可辱情操，出現在挺身前行取水的大無畏赴死舉動中，也成就了慢動作鏡頭裡「老不死的」（這個老驥伏櫪的角色一副唐吉軻德樣，還飄著《殺無赦》裡克林伊斯威特的氣味）以身祭井的蒼茫悲壯……。這幾乎是把黑澤明式的、日本武士道、美國西部精神恰當地揉合後，注入中國式任俠情懷的浪漫再現。

雖然只花了《英雄》製作成本的三分之一（《天地英雄》據稱斥資一千萬美金），《天地英雄》在技術執行上同樣令人滿意。《英雄》的部份失敗源於凌空飄忽武打美學及過份誇飾的視覺效果引發的華美失真，《天地英雄》則重回近身肉搏的格鬥群戰，利用地形地物製造懸宕與臨場感，趙非的俯角鏡頭多少帶著悲憫蒼生的無限感懷，年紀輕輕作品卻多得讓人瞠目結舌的寶萊塢當紅配樂家A. R. Rahman（據稱何平心中的配樂第一人選其實是顏尼歐莫瑞康尼）時而溫柔時而暴烈的音符，總算走出大中國電影譚盾或趙季平的身影，開創出兼具好萊塢煽情與民俗特色的動人旋律。

就這樣，我在《天地英雄》詭譎壯麗的荒漠豪情中感受到《阿拉伯的勞倫斯》的附體回魂。那是遙遠的水平線上從模糊而逐漸明晰的馬背上身影；那是富麗萬千的大戈壁景致與突厥民族服飾上透露出的相似；那是坐困戈壁面對千萬敵軍依舊不為所動的浩氣蓋天（這部份夏哈卡布在《關鍵時刻》裡作了最失敗的示範）；那是一場完全由男人所決定的雄偉戰役……。

不曉得是否商品的全球在地化與目標全球市場的野心，相妥協的代價就是非販賣民俗奇觀不可。戈壁、太殿、二胡都很棒，卻硬生生不顧尷尬地加入一段有關舍利子的宗教神話。那瀰漫著的宗教大一統Ideology，顯然超過了何平的負荷能力，不但在技術上無法如《法櫃奇兵》或《聖戰奇兵》般，從驚駭中高明地透露給觀眾一課道德教訓，還因為低估觀眾智商，在片尾拙劣浮現一張八股的字幕卡，而讓先前的血脈賁張立即降溫，結果跟《天脈傳奇》一樣淪為宣揚佛祖教義的拙劣封建童話。我於是決定暫緩先前的熱血沸騰，細細檢視飾演安大人的王學圻特色鮮明的演出何以淪為立體活動道具，也許他跟文珠及突厥人一樣，注定只能是妝點漢人英雄氣概的華麗壁紙。

《天地英雄》可惜無餘力去探測來栖、李校尉兩人內在矛盾的國家認同情結，而整部電影瀰漫著的漢人大一統神話迷思（這方面《英雄》當然更嚴重）同樣有待商議。可惜呀可惜，只差十分鐘，真的，就是片尾那十分鐘！《天地英雄》本有機會成為最成功的史詩格局中國電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