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9 00:57:36Le fou

迷航(5)


         一天的假期,但也不是完完整整的一天。只有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九點。面對即將來到的自由動作總是會比較快。連廣播聲都還沒響起就已經梳整好,拿著蓋印好章的 假條到飛行甲板等待發佈自由宣言的警衛長到來。我們所在港口位於這座島嶼東北部的蘇澳,因此在這樣的一天有些人會一起包台計程車到台北,車況好的話只需要 五十分鐘。為了回家,或是去找其他娛樂。畢竟在這個港口附近的鎮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樂子可尋。雖然我和馮都住在台北,但我卻不喜歡在只放一天假的日子回去 或是去找她。那樣太過緊湊,扣除得在九點之前提早回到船上以及在尖峰時刻搭車回蘇澳,所能運用的其實並不多。所有的行程都得顧慮時間,趕場式的安排,那樣 一點都不享受。甚至會覺得疲累或是有些喘不過氣來。搭乘軍港專為放假人員開設的交通車抵達蘇澳火車站,多數人在下車的那一刻立即衝向計程車司機聚集的地 方,有些人還在前幾天就已打電話預定好車子。我踏著悠閒的步調,往別的地方走去。
        蘇澳火車站前的那條路是鬧區,為因應大群放假沒地方去的無聊水兵自成一種經濟生態。有三間大小不一的網咖,在水兵放假時總是一位難求。還有許多以賣不健康 炸物為主的小吃攤,專攬左右班放假水兵的人潮。左右班放假是將幾乎將船上的人群各分一半的制度。每天都會有一半的水兵、士官,官員下船放四小時的散步假, 除了我們稱為代理放假人員職務的職代之外。因此幾乎都會有大量的人潮可以供應小吃攤的需求。還也冬天有賣熱食甜點的冰品店,比較不受季節限制的食品店也是 不缺乏客源。剩下的就是水兵們為求校閱過關而去包含洗衣燙衣服務的軍品店。剩下的就是遍滿這座島嶼的連鎖性便利商店。這裡並沒有我所需要的咖啡廳,於是我 只能帶本書到連鎖性低廉咖啡外帶店看似佛心下所設的露天咖啡座一邊抽煙一邊閱讀。在海軍中多數人是沒有閱讀習慣的,記得之前我帶了本有關商業的彩色週刊回 艦上,一堆人誤以為是有大量清涼女性圖片的刊物而聚集過來,當他們發現真相後人潮便隨之散去,好像我是異類一般。而這時放假一天仍待在不算是咖啡聽的地方 看書的我確實也是有別於他們大多數人的異類。
        我打了通電話給馮,她接起來時是被電話吵醒的聲音,就算是無所事事的充電日子她仍舊晚睡,只因為她比較喜歡夜晚的時段大大勝過於白日的喧鬧。我也是如此, 只是進來之後並沒有辦法選擇。頂多只能在加班完的時候享受一下一個人的孤獨。拿起筆暫時忘了時間這東西寫日記或看看書,再把椅墊從早已壞得差不多的辦公椅 取下鋪在地上,做些仰臥起坐和伏地挺身,直到身上單薄的白色無袖汗衫濕透,再到浴室好好洗個澡。這些是在船上我所能享受接近外頭的那種夜晚時段。避開大量 人群,在昏暗的各艙間通道行走。我放棄與她通話,讓她好好回去睡覺,要是我被電話吵醒肯定沒什麼心情和力氣聊天。掛上電話後點起支煙,再度回到書本的世界 裡頭,在這個算不上是咖啡廳的地方,一旁的巷子甚至是充滿攤販的小市場。一段時間過後也就習慣了,我想只要有煙、咖啡、和書,我都能創造出單獨一人待在裡 頭的小世界。嚴格說起來的話還有高達,影響法國電影甚大的新浪潮導演,我正讀著從他演講所節錄整理出的書。
        從艦上離開之後除了咖啡之外就沒有進食,但也不會覺得餓。雖然艦上的廚兵照樣做了早餐,但那些幾乎固定的菜色早讓許多人看見就厭煩。何況對於能夠到外頭享 受自由,隨意買其他東西吃的人而言,完全不會想待在那吃早餐。我想我是抽著煙的關係。≪本草備要≫中提到煙草飢能使飽,飽能使飢。我想這就算是真的抽煙抽 飽了吧。或者是完完全全地沉溺在書本之中無法自拔,就像那些現在待在網咖裡頭的人也完全忘了飢餓不停地在廝殺。以專注的程度而言,我想我跟他們是沒有兩樣 的。
        然而這樣的小世界在近中午時分就被打破,我接到一通來自直屬於我們部門班長的電話。那位班長平時待我們不錯,只是常常打混了點。畢竟文書室裡頭的業務交給 我們幾個文書兵來處理綽綽有餘,只要沒有什麼狗屁倒灶的雜事發生,就算要一個人獨挑大樑也是沒問題的。但狗屁倒灶的事情總是一直在發生,那通電話也是。班 長告訴我原本留在船上的文書學長位於退伍前夕,由於假快放不完的緣故今天就臨時請假離開船上,導致文書室現在處於空城的狀態。然而資歷最淺的我就得被召回 艦上遞補空缺。在這裡自由是十分容易被剝奪的事情。狗屁倒灶。
        雖然我在軍港附近的蘇澳火車站這頭,但要回到艦上的路途卻是十分遙遠。這個時間並沒有交通車,光是要走到軍港的哨口就得花上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從天堂掉 到地獄的心情讓我不會想花錢搭計程車趕這趟路,於是我還是選擇步行回去。然而從哨口回到我們停泊的外堤防那,還得再走上一個小時左右。雖然現在並非盛夏, 但日正當中在毫無樹蔭的柏油路上走這麼一大段路仍是令人不開心的事情。發燙的柏油路向前一直延伸,在遠端空氣扭曲著光線形成海市蜃樓。我單獨地走著,卻好 像無法前進多少。壞消息加上還得經歷一段苦難,讓我的壞心情不斷放大再放大。一切都源自於那惹人厭的學長。
        艦上的人們都叫他蟾蜍,因為他發胖的身材和沙啞嗓音的緣故。除了我之外許多人也討厭他,外表不是會讓人產生厭惡的重點,原因在於他為人處事上都太過於囂張 霸道,動不動就會和人吵架並以資歷深淺來對其他人施壓。私底下互動時也常說些聽起來無法令人信服的自誇。他坐在椅子上腹部露出三層肥肉,蠕動肥厚的嘴唇說 他曾是風靡許多人的籃球校隊球員,甚至常有女生寫情書給他。只要有腦袋的人便不會相信他所說的話。曾經在他先行就寢留下我們加班的夜晚,好不容易忙完因狗 屁倒灶雜事無法處理的業務時,他只穿著一條內褲帶著包衛生紙來到文書室。不擅長掩飾謊言的臉說自己太熱睡不著,孰不知我們早就有所蛛絲馬跡知道他會拿出塞 在抽屜裡頭清涼美女圖片打手槍。他大辣辣地坐下試圖趕我們離開,但我們很有默契地找出各種理由留下。雖然已大概猜想到他曾在文書室裡頭做過那些事,但我們 無法接受隔天在確切知道他昨夜打過手槍的文書室裡頭辦公。那樣好像還能在空氣中聞到令人作噁的腥味。這些事情不斷在腦中浮現,讓我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真正 地討厭這個人。然後有些念頭萌發,有機會時我肯定會給他好看。
        路途走還沒到一半,一輛車緩緩停在我旁邊搖下了車窗。
        「小兄弟,你要去哪啊?」在駕駛座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性。他的額頭上有明顯的皺紋,像被弄皺的報紙疊了三層。眉毛有點稀疏發白。他瞇著原本就不算大的眼 睛微笑著,透露出的是許多老人都有的那種和藹氣息。似乎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造就現在不管遇到什麼都會顯得平靜。他卡其色的軍服上掛階是我到目前為止沒看過 的,星星。
        就在意會過來的瞬間,我反射性地馬上敬禮,那是所謂注重禮儀的海軍生活訓練出來的。在艦上最大的軍官是艦長,有著代表上校的三顆梅花。據我所知那得要花上 十多年的時間才能升到如此地位。然而將軍並非光靠努力跟累積資歷並可以榮升,似乎還得需要靠運氣。詳細的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現在我面對的是在我現處狀況 的制度下金字塔頂端的人,我則待在最底層。我的心臟大力地跳動起來,一舉一動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抖。我實話實說必須回到位在外堤的艦上,那位將軍好心地讓 我上車,他說他要去距離我們船走路五分鐘左右的艦隊部,可以順路載我一程。
        我戰戰兢兢地上了車,待在助手席上一句話都吐不出,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名的將軍則一邊開車一邊哼著我沒聽過的台語歌。車子在港邊的路上緩慢地開著,一旁就 是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的海,不時還會有魚從中跳出。如果現在不是在當兵、如果現在不是在被召回的路上、如果現在坐在我旁邊開車的不是一位將軍,那我想這樣的 光景十分愜意。然而我現在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刻,看著已經映入眼簾的我所屬的船艦,只希望她趕快不斷變大再變大。
        車子抵達了艦隊部前,輪胎摩擦碎石子發出沙沙聲響。將軍轉過頭面向我,眼神中還是透露著一樣的和藹。
        「好啦,到了!」
        我匆忙地道謝,只想趕快離開肌肉跟心情都極度緊繃的狀態。但在我伸手準備打開門時將軍又開口了。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啊?」
        雖然我不知道告訴將軍名字後是好還是壞,當上級的命令,這麼高階的上級命令不可能無視或拒絕。我當下只想跑得遠遠的,甚至真的快速地試想了下打開車門用跑 百米的衝刺速度逃離,但也立即放棄這樣可笑的想法。我確實地報上單位級職和姓名,聲音中透著藏都藏不住的恐懼。這些將軍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以他那雙不知 道看過多少人間事物的雙眼,那是多麼地明顯。
        「哈哈!小兄弟,別害怕。我們海軍同舟共濟,都是一家人。以後要是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我談。」我在腦中仍處於空白的情況下,整個空空的,維持敬禮的姿勢目送發出宏亮笑聲的車離開,直到離開視線過後數秒才回過神。
        剛才發生的事情像是做了個夢一般。
        我可恥地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愚蠢。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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