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包覆著鐵灰色金屬的巨獸，一個在海上幾乎封閉的空間。而我將在那裡頭渡過並且強制執行所謂我的義務。他們規定在大概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健康的人，都得遵守訂定好的規則。當我剛進入軍營時，我不懂我到底欠了他們什麼。只因為他們這樣訂定，其他人，包括我就必須遵行，因為傳統制度就是如此，沒有轉圜的餘地。就像成年禮一樣，只是看起來是奪走絕大多數自由的懲罰。而總是會有人東一句西一句說著那些聽過不下千次的話，什麼結束過後就會是個真正的男人、每個男人都得這麼做只要撐一下就過去﹍﹍之類的話。我只知道他㥃所說的不可違抗，也只能和其他許多在剃著光頭的人一起繼續不願意的成年儀式。

        經過一段時日後我被引導至她的面前。記得那是一個陰天的午後，我和其他剛離開訓練中心的人背著制式化的墨綠色水兵袋在港口的一處直昇機降落平台等候。我們穿著統一的淺藍水兵服和深藍色長褲，腳上是同款式大小不一的皮鞋，頭戴相同的黑色航行帽。一群人盤踞在水泥地上等候，海浪規律地輕輕拍擊。令我驚訝的是我並沒有聞到屬於海的那股鹹臭味，好像我正在做著一個夢，沒有觸覺、味覺、嗅覺。然而十二月寒冷的海風卻提醒著我身處現實。

        第一眼見到她時她正隨著波浪在港邊晃著，我知道一但上了船便得隨她起舞，不管願不願意。一根高聳的煙囪筆直地指向佈滿陰雲的天空，較深的灰色使她看起來頗為沉穩。舷邊以及通向她的鐵梯上標有專屬於她的號碼，硬梆梆的字體透露出一股嚴肅的氣息。而在船上靠近鐵梯那端，稱為梯口的地方站著幾位值更的士兵，他們帶著些霸氣望向我們，畢竟之後有好一段日子很可能得任他們使喚。這也是傳統以及沒有明文規定的制度之一，資深的總是可以輕易操控資淺的，不為什麼只因為你在那兒待得沒他們久。這樣的階級一層一層往上，待在最下層的只能期待更新的一批趕快來，才能脫離權力金字塔的底端。我們這幾隻小白兔無處躲藏，在看來總很趕時間的士官催促下，不願地進了封閉的生物鏈。甫踏上船的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一句歡迎詞。遊戲開始了。

        「嘿！你有在聽嗎？」馮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攪拌著手中的咖啡，因為她總喜歡加很多的糖。她的眼神中充滿期待，微卷的頭髮在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下勾勒出光亮。「我說，那樣應該很浪漫很美吧。」

        我們在一間整日播放悠閒爵士音樂咖啡廳裡頭的窗邊座位，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碎花的連身洋裝。她是那種真正適合穿洋裝的女孩，走路時那些碎花就像圍繞著她輕飄著，就算是在充滿水泥的都市裡頭她總能散發出一股像是草原的清新氣息。那是屬於她個人獨有的特質，如果其他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特質的女孩穿上洋裝，時常會讓我覺得她們只是將窗簾穿著走上大街晾曬。馮最近擦起的紅色指甲油使她看來成熟許多，在她這個年齡的女孩總會開始慢慢有些轉變，像是被施了法一樣，轉變成女人的魔法。有些人會因而散發更多魅力，而有些你會認為那魔法在她們身上像是詛咒一般的糟糕。很顯然的對於馮來說，她屬於前者，那默默將她改變的施法者應當將馮列為最佳範例並引以為傲。

        「海浪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站在甲板上讓海風撫過，眺望四周一望無際的海以及遠方一點都不平的圓弧地平線。」馮正發著少女特有的夢幻想像，畢竟她仍未完全轉變成一個女人。「就像是在海上渡假，那樣多棒！」

        我放下手中那本讀到一半的《美麗新世界》試圖將她拉回現實。「我是去當兵，可不是在渡假。」

        馮仍舊堅持著她的想像，她認為能夠看到海甚至到時候在海上航行便是種浪漫。我寧可不要那種像被困在海上一樣的假浪漫，能夠自由地泡在咖啡廳裡頭對我而言才是更美妙的事。我不相信那裡會有爵士音樂、會有悠閒啜飲咖啡的時間。她和我打了個賭，她說如果到時真如她所說，那麼我便得想盡辦法也帶她去那樣的海上瞧瞧。

        「你看！那樣的世界正等著你呢！」馮自信地拿起《美麗新世界》的書名對著我。要是她平常多點常識或多讀點書的話，那麼她便該知道那書的內容不如她所想像。「等你一放假就馬上來告訴我是不是真的像我說的那樣。」

        我告訴她我可能會幾個月不來見她，只基於一種很簡單的理由。在她的逼問下以及我怕她自己腦中的小劇場運轉出千萬種戲碼讓她自己傷心，而她的表情也讓我知道逐漸朝這方向邁進的同時，我才告訴她。我不想頂著一顆可以看得見頭皮的難看光頭出來約會。

        「我才不會因為可以看見頭皮就嫌棄你。」馮笑了出來，看得出她的小劇場已經落幕，照著正確的劇本。「你就是你，不會變的。」

        原本我們相約在我入伍的前一天去喝個爛醉，像往常我們做的那樣。但基於一大早就得集合，我不想在一開始變犯了他們的遊戲規則，便只能以咖啡代酒。她舉起咖啡杯，像是敬酒那樣，套了句法文的bon voyage。我則祝她能贏得打賭來場浪漫的海上航旅。她一口氣將剩餘的咖啡飲盡，我選擇慢慢啜飲享受像是最後一杯的悠閒咖啡。

        敬，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