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兒正緊張的時候，只聽得草叢裡黑黑那顆頭悠悠傳出聲音：

　　「沒事，我不會走遠，就在這裡轉轉；不會有事──」二子把頭抬起，對工人們說道。語音未落，突然一陣怪風大作，這朗朗晴日底下！

　　他大吃一驚，連退了幾歩，頭頂上跟著一黑，他本能的舉起手來擋格，跟著本能的大叫：

　　「哎呀──！」

　　這一驚嚇，工人們紛紛拼了老命，大跨步飛奔過去救二子；他們見到的那一瞬間景象真是前所未有，教人心臟都嚇停了。

　　是什麼？

　　不知道！

　　只見二少爺叫喊的同時，他前方又長又深的一大片草叢忽然猛烈的搖動，就好像要把草桿子連同二少爺都捲起來似地，一波波向他襲來！

　　二子退了幾歩，一屁股絆跌坐在草叢裡；恍然間，眼前捲動的草叢中冒出一條又粗又黑的樹藤還是什麼，啪的一聲把他鞭個正著，好像還嫌不夠，馬上回轉過來又舉起，當頭劈將下來！

　　二子舉手擋格，這第二鞭把他劈得完全招架不住，一古腦兒仰天向後倒，眼看著第三鞭接著馬上要落下了───二子哇哇大叫，後邊工人剛好趕上硬是把他往後邊拖出去！只聽得啪啪兩聲，這麼一瞬間那妖物又連續抽了兩鞭子，全落在剛剛他坐著的草堆上了！

　　工人們把小二子拖出荒地，幾位拿著鋤頭就衝進草叢亂撲，看看到底是什麼妖怪在作怪；可就有那麼嚇人，草叢裡什麼也沒有，要不是二子手肘上有嚴重的鞭傷，還有一地的碎草渣，剛剛那段驚魂記好像在做夢一般。

　　妖怪！

　　這明明就是個妖怪，竟然還大白天的出沒，沒人看見到底是什麼模樣，就連二子也想不透看到的樹藤狀物是個什麼東西。但他才不信白天見鬼這種說法，哼！

　　「我們家鄉的不管湖裡還是田裡呵，有很多沒有記錄的東西。」我問起那火眼田雞正式的名字時，父親這麼回答。

　　「我們都用俗名叫喚它們，哪個曉得真正有什麼學名；而且後來我大江南北到處走，也沒有見過別的地方有相同的品種。像這種漂亮的青蛙，就只有我們家鄉有。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父親頓了一下，「老虎尾聽過沒有？」

　　「老虎尾？」

　　「那是一種大蛇──」父親比著手勢形容給我聽，就好像那蛇活生生地在我們眼前遊走，神氣好不得意。「豁哈！這麼粗！好不得了哟！它會用嘴巴咬住地上的草，一端固定住，後面尾巴繞著圈拼命反身向前甩，把獵物鞭死之後再吃，就像老虎的尾巴會剪人一樣利害！」

　　「爸爸您看過嗎？」我驚奇地問。

　　「看過，當然看過！」父親說，「我還遇到過呢！」

　　「咬住草拼命旋轉？哇！好利害，」我點頭，想從我自以為在學校學了不少的生物經裏頭找點夠格談論的話題：「武器那麼利害，那它八成是沒有毒的蛇。」

　　父親還認真地想了想。

　　「應該是沒有毒。」

　　兩位長工攙著二子回到家裡上藥，登時轟動一家子老小，連爹爹(爹的爹，意指爺爺)也拄著杖兒出來看他的乖孫兒怎麼了。老爺子聽完三人巴不得再誇張一些的一番表演之後，眉頭也皺得像過年用的棗乾一樣，整個面色凝重。

　　看熱鬧的，都說這下平橋鎮出了妖精，可不得了啦；又說李家是大善人家，祖宗纔保佑得二子沒事。老一輩的心裏則犯著嘀咕，怎麼會在祖田裏發生這種事情；住在這裏幾輩子了也從未發生過呵，真想不透這箇中蹺蹊。

　　二子什麼怪事沒見過，他也不相信是妖孽作祟，說不定又是個什麼動物成了精──想到這裡不禁吸了一口氣，心裏倒歡喜得開始癢起來了。

　　該不會是老兔子？狐狸精？

　　說不定是隻守山的熊羆呢。嘿，可不太像，那東西沒那麼高大，用的方法也太下流，絕不是正經的東西。我定要想法子看看。

　　想是這麼想啦，家裡頭說什麼也不讓小二子再去田裡幫忙了。老爺吩咐，教工人們仔細些，幹活時得帶上傢伙防身，也禁止單人在田野附近活動，必須結伴而行，以防有變。

　　此後一段日子，並無發生或聽說有類似的意外，這事件也就暫時告一段落；　二子中間也逮著機會就去老地方轉轉，但是卻一無所獲，徒增懊惱而已。

　　約莫到了七月底，卻仍一直滴雨未落，足足大旱了兩個月。平橋農戶們要不是能從湖裡引水取用，早就撐不下去了。

　　若是常年七月，正多是農忙的時候，學校也要放暑假的。小孩子們雖然上的不是什麼正式的小學，私學老師們也有休息的時候；只是重視教育起見，每日書法練習仍不可少，這時李家便特地在西聖寺這個地方弄了個方便的學習場所，並且請寺內大文老和尚代為教管著孩子們。

　　西聖寺可不是間小寺廟，而是平橋鎮一間規模相當大的寺廟；約可容萬人，就蓋在湖邊上一角。背後倚靠著湖岸，前有波光瀲灩，風景宜人，也甚幽靜。寺裡的住持是高齡九十九的大文老和尚，據說是個源出少林寺避世的奇人，長眉蓋眼，個性嚴肅。這寺廟由李氏宗親鄉紳出資建造，很有點兒祠堂的味道，主要是讓平橋鄉親有個聚會的地方，並且到了後來不平靜的時候，也在其中辦學。民國二三十年的時候，正是內憂外患時期，鄉野到處都有土匪，這也正是為何二子很小家裡便讓他學武藝學兵器的因由。大文住持也是二子這些孩子們的啟蒙教師，除了習字外，也教導佛家經典，兼傳授強身健體之術。

　　因著大文和尚的看顧，雖說是暑期輔導，二子更不好找藉口逃脫；不過好不容易，卻來了個機會。

　　那天，還不到正中午呢，孩子們正在習小楷，李家裡派了人到寺裡來叫二子。

　　捎來的消息不是好的。

　　「對不起，方丈師父，我是李家派來來叫少爺的。」來的人氣急敗壞地，在門口對著大文先一低頭彎腰，隨即對二子嚷著說：「不好了，少爺！上頭村的人趕來提警，說是蝗蟲來了！」

　　「吭？」小二子一骨碌地爬起，這消息一出，幾位同學也驚慌地紛紛站起身來。

　　「什麼！到哪裡了？」

　　「現在還在隔壁村，可是恐怕馬上就過來了！」來人說。「老爺教我來喊你一聲，快回去幫忙罷！大夥兒現在都在準備呢！」

　　「快回去！走！」

　　二子趕忙收拾了，同幾個孩子各自往家的方向飛奔；一路上但見戶戶有人丁的都出來幫忙將乾草打捆，嚴陣以待。

　　「蝗蟲來了是怎樣一個情形呢？」我問。

　　「哇───！」父親誇張地拉長了尾音，那一聲中似乎充滿了許多回憶。

　　「沒有預警，忽然整片天都是黑的，嗡嗡嗡地響；接著蝗蟲到處掉下來，見到什麼咬什麼‧‧‧」

　　「家畜也咬，人也咬；最氣人的是──那些蝗蟲不咬葉子，專咬稻的桿子，等到稻穗掉落就飛走，它又不吃，那些都是快成熟的莊稼，好浪費呀！」

　　「嗄？真過分！」我跟著氣得咬牙切齒。

　　「每次蝗蟲過境之後，就滿地蟲屍體，流得一地黃綠臭水，真臭得不得了；蝗蟲來的時候很麻煩，非常難趕，大家都嚇死了。」父親搖頭。

　　「那怎辦？燒死它們？」

　　燒，是唯一比較有用的法子。

　　在田地四處都有用竹子木頭搭起來的棚架，架子下堆放割下來的乾草桿。這種棚子四下通氣兒，所以非常乾爽，也是母雞們喜歡藏身之處，平日總可以隨便在草堆裡頭摸出幾顆雞蛋來。鄉下地方這種棚架子隨處可見，貯存的乾草除了冬天可以用來生火、照顧牲畜之外，在遇到蝗蟲來襲時也是非常方便的取柴生火之處。

　　說是燒，其實主要是用稻草煙來薰；等不及回家把東西放下，二子直接往祖田方向奔，一路遇見不少自家的工人，都在幫忙搬運乾草。

　　「我來了，」二子接過稻桿兒，向工人哥哥點點頭：「我來我來！」

　　一轉身，看見鼎漢叔正在邊上指揮，又問：

　　「大大跟爹爹呢？我娘呢？」

　　「二少爺您來啦！」鼎漢叔回答，「老爺都在田裡頭準備著呢，奶奶和太太在家裡守著，門窗都得糊上，怕不安全。」

　　「噢！」

　　二子扛了幾捆乾草桿兒，拽大步就走。這次可光明正大到田裡去了，但是誰有那個空閒管捉妖的事，壓根兒，當時就沒想起來過。

　　不多時，就在眾人嚴陣以待的情況下，蝗蟲出現了。

　　那是教人聽了全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天邊那朵烏雲漸漸地、漸漸地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老爺吩咐工人們：橫著排成一線，每人準備一乾草堆，現在點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