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之鄉】卷三十三
這一年的春天,氣候似乎不太尋常,打從三月起,大雨一直下到四月底。到了五月,又異常的炎熱起來。
平橋鎮以平河上的平橋為界,分成東西兩區。二子的家就在西區,因西區較東區大而富庶,所以民國以後又把西區改稱為平河鎮,實際上兩邊還都是平橋鎮的勢力範圍(現今又將兩區統稱平橋了)。
兩區的水位差異之故,西邊需要引水進田地時,只需打開渠道即可,或借助水車之便。但若要引水進東區的話,則靠的是遠自河道挖涵洞。這麼一來,橋東邊水源不如西邊充沛,種的多是旱田,也只能種麥子;西邊則旱水田交替,一年夏秋稻麥兩收。此處也是大陸地區產稻的界線之處,過了淮安,北方再無稻可尋,也因此這裏稻穀的價格一直都很好。
這一下雨,耽誤了不少農事;況且春雷隆隆不絕提早響了快一個月,老一輩的人們都說今年恐怕要歉收了。
五月,久違而猛烈的陽光把泥土的氣味蒸曬得翻騰上來,田裡到處是青蛙亂蹦,螞蜡亂飛;小孩覺淂頂好玩,可大人望著一落落被啃掉糟蹋的稻苗兒,都在犯愁呢。下雨那麼久,吃蟲的鳥好像也搬家不見了。
不上課的時候,所有的小孩都在幫忙農事,小二子愛得不得了,光是抓螞蜡(家鄉音罵眨)來玩兒,還有掘蚯蚓,賽蛐蛐兒,都比待在學堂裡唸四書五經來得快活多了,更別說田裡還有魚可捉。小二子頭腦靈活,記憶力又強,學起來比同儕容易,因此老早就越了級唸書,反正考試都能輕鬆過關,老師也不需督促什麼,正常上課以外的時間由他玩去。
「螞蜡是蝗蟲嗎?」我彷彿在歇後語裡聽過這詞兒。
父親搖搖頭。
「不一樣,不一樣。蝗蟲的頭是方的,螞蜡的頭是尖的;蝗蟲厲害,蝗蟲能一傢伙吃掉一大片田,螞蜡沒那麼厲害,但是在田裡頭比蝗蟲常見。」
「哦,」我靈光一閃,那名詞就跟螞蜡一樣突然綠油油地、帶著飛起來時紅色的膜翅蹦進腦海裡頭了。「那就是蚱蜢了,對罷?」
「就是蚱蜢,對。」父親點頭。
「捉螞蜡來玩什麼呢?」
「我們捉螞蜡,主要是拿來釣魚,有時也釣青蛙玩兒。捉青蛙的方法妳知道了,」
「是啊,您說過,拿門板打昏,一捉就是幾百隻。」我津津有味地。
「還有用螞蜡餵燕子也很好玩,」父親接了下去,「小燕子很可愛。」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小二子捉螞蜡只是為了釣魚。後來春天湖燕來的時候,二子對屋簷下一片的啁啾聲著迷,搭個梯子爬上去研究了半天。湖燕塊頭比家燕來得大,背上有一抹黃;跟人很容易親近,並不怕人。只要人一靠近,一整排所有的窩一下子全塞滿了張得大大的黃嘴,也分不清楚有多少隻,哇哇大吵得屋頂快要掀掉了。
他研究研究出了興趣,不知親鳥一次來回只得餵一隻,下次怎麼知道哪隻餵過了;自個兒跑到田裡頭捉了滿滿一兜的螞蜡去餵,興頭可大啦。後來,實在搞不清楚哪隻是哪隻,乾脆一整排屋簷隻隻餵過去,心裡對各家親鳥的本事直感納悶。
燕子窩多了,少不得人出門的時候會給從天而降的意外弄得一身狼狽。老爺看看不行,又不願意趕走那些祥瑞,聽了二子的建議,於是吩咐工人在一排鳥巢底下釘上了木板。這樣也好,省去了工人早上還得掃地板的另一種困擾。
可能是插秧時節遇上不尋常的雨季,等到雨停了蟲卵才發;秧苗都接近成熟階段了,導致今年蟲害特別嚴重。也因此,田裡的青蛙有東西吃,特別肥大;這可樂壞孩子們了。有一種少見的青蛙,身體似牛蛙般大但瘦長;通身碧綠,肚皮雪白,一個斑點都沒有,就背上有條金線;火紅眼眶上鑲著兩道金眉毛,整體青翠玉潤,非常漂亮,孩子們專以捉此種蛙為戲。
「嗐呀,」父親一提到這種奇妙的生物,兩眼登時發亮了起來。「那兩條大腿真漂亮,好有力呀!一蹦就好遠!」
「青蛙還不都一個樣子,蹦很遠?」
「不是,它吃蟲子的時候不用嘴去咬,都是用長長的舌頭一下子把蟲子捲起來放到嘴裡──」父親比了個射出去撲抓的手勢。
「青蛙不是都用舌頭把蟲子捲起來放到嘴裡?」我發覺我開始有點像母親了。
「不一樣啊,」父親解釋,「它跳起來,不管那蟲子有多高;妳知道我們家鄉的稻子很長呵,跟人一般高,它就能一蹦飛出稻草叢許多,再吐出長舌頭捉蟲,連停在樹上的蟲子它都能逮,那兩條大腿好厲害呵!那種青蛙我們真正的叫『田雞』,不是台灣的田雞哦!要吃就是吃那兩條腿,身上沒什麼肉的。」
真有意思。這青蛙我聽了都愛。
那天晌午,因為下午先生有事到城裡去了,所以早早放了學。
「下午做什麼,二子?」小國問。
「呣,」二子想了想。「不做什麼,幫田裏除草吧。幹什麼?」
「除草哇──」小國拉長了音,有些沮喪;因為他忽然想起,自己不也得幫家裡幹農活兒?一會兒,他抬起了頭,問:
「不然,我們來捉田雞,比賽?反正都在田裏頭!」
「噢──」二子說。
好久沒玩這遊戲了,一提起來,所有在場的孩子們都高興得直點頭附和:
「好啊好啊!」
「好啊,」二子接腔。「不然也得找點樂子不是?」
於是,二子趕著吃了午飯,就下田幫工人們除草去。平時下田,褲腰帶上經常繫著個小竹簍子,名義上是工作,要逮著螞蜡就放在裏頭;不過這次不帶竹簍子捉螞蜡了,改帶一張細繩編的網子來;要幹什麼事兒,待會就知道了。天氣熱,日正當中,若不是站在水田裡呵,連年輕力壯的長工也吃不消,馬上就要中暑仰天翻倒的。水面反映著烈日,逼得人得瞇著眼睛做事;但因為天氣熱雜草生得厲害,總沒有人肯浪費時間休息。
二子扶住兩旁的稻桿,一跨步踏進稻田裡,腳底下就一堆東西四處亂蹦,有的還貼在他的小腿上哩;看看都是些烏黑癩蝦蟆和小青蛙、小草蛾一類的,於是他左跨一歩右划一歩地,邊除著雜草邊留意著。漸漸把這一片田都踏遍了,也沒瞧見科什麼。
憑經驗來說,這種火眼田雞喜歡待在蜻蜓多的田裏;因為它最喜歡的消遣活動之一,就是一蹦蹦得老高,吐出舌頭活逮天上的蜻蜓!這情景二子曾親眼見過幾次,真是帥得不得了啦。
偏偏,現在水田裡什麼怪玩意兒都有,有蟲有魚有蝦甚至還有小螃蟹──就是萬里晴空底下卻沒有飛來飛去的蜻蜓。
又尋了一回,還是一無所獲;二子索性往荒地的邊緣踏去試運氣。果不其然,還沒走到這片田的盡頭呢,忽然間一隻碧綠色的大東西,蹭地一聲,從稻桿堆中射出!只看到兩條大腿的背影,一下子就沒入遠方的草叢裡了。
「哇哈──!」二子興奮地叫出聲,趕緊把手裡的網子準備好,跟上去就是對著草叢一陣踢踢撥撥。
田裡的工人們雖然忙碌,對於二子的活動還是饒有興趣的瞧著呢。其中一位老長工,忍不住喊將起來。
「小少爺捉到了麼?」」
「還沒有。」二子回頭,笑了一笑。「等會捉給你看。」
「小少爺記得要把尿給我啊!」
「什麼!要你的尿做什麼?」我連忙搭詞兒。
「不是我的尿,」父親說。「妳不知道哇,青蛙尿是最好用的東西,我那位老大叔愛吃蛇,最愛跟我拿青蛙尿了。」
「蛇加上了那東西‧‧‧」我咂咂嘴。「會好吃嗎?」
「才不好吃呢。」父親故意逗我,笑吟吟地。「青蛙尿是全天下最好捉蛇的餌,只要將蛙尿塗在蛇洞周圍,那蛇嗅覺靈啊,馬上就會出洞來,以為附近有青蛙吃;屢試不爽。所以人家老饕的拿青蛙尿當寶貝看,可別小看這東西。」
父親每次教我什麼,都好有趣;尤其在書上從來都沒看過。
不過,大多數的蛙,捉到之前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就是捉到也都乾結了,除非再飼養
說也奇怪,只那一下子,火眼田雞似乎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二子明知它八成就躲在腳底下某個角落,耐著性子裝死呢;可是那一大片荒煙蔓草,糾糾結結的看得眼都花了,還真的無從尋覓起。
二子愣站了一回,不覺滿頭大汗。今天的天氣跟昨天跟前幾天都一個樣兒,艷陽高照;而且似乎比前些日子還更熱些,悶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
「嗬,這天氣熱的怎麼地,」趁著休息喝涼茶的時候一個工人說道;「都還沒過端午呢。」
「是呀,是呀。」
「今天特別熱。」另一個工人用斗笠搧著風,好像怎麼也趕不走暑氣似的。
「昨天還有風哩,今天一點風都沒有。」要青蛙尿的老長工接著說。
淮安話裏,把沒字唸作墨;墨反倒唸成沒(意指煤)。搧著搧著他把斗笠往大腿上一拍:
「真他媽邪門!」
「你看二少爺,他倒真能頂得住,這太陽底下從來就沒躲過蔭,喝口水什麼的。」一個工人指著小二子說道;那些工人跟著方向一起抬眼望過去。
「小孩子麼愛玩,哪知道熱!你小子沒玩過啊?」
「我小時候哪敢玩青蛙、捉螞蜡!」一個工人喟嘆。「幫忙都忙不過來,家裡打死嘍!」
幾個工人自此停了交談,大家只是拿著斗笠繼續搧呀搧,無言地注視著小二子。
只見二子把網子往腰裡一搋,乾脆蹲下來慢慢撥著草邊研究呢。沒多久工人們放下茶碗又下田幹活,卻瞥見二子囫圇被那片荒草叢給吞掉了,不禁開始有點恐慌起來。
「小少爺!」
「少爺!那邊危險,別進去!」
「二少爺呀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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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在桃園鄉下看過青蛙邊跳邊噴尿
那時覺得好色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