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翁是個很有意思的傢伙。

　　我不說他一群群，也無法用一隻隻來形容他們。總而言之，他們很有意思地老是保持著二到五隻的個數出現；很少見到大型的集會，也不太容易見到獨行俠；如果在哪裡忽然見到單獨的一隻跳出來攀在樹枝上左顧右盼，那麼附近肯定有幾隻正在做他們自己的事，或者再等個幾秒鐘，他的同伴就現身了。

　　對我而言，如果真的有空閒坐下來欣賞的話，白頭翁該是最有戲胞的鳥兒了。

　　我可以看著一群麻雀在樹頂上嘈笑，心裏猜想她們正在談論的是早餐的內容還是今夏最新的服裝款式；也可以猜想著彈來蹦去的綠繡眼們應該正玩著官兵捉強盜或是紅綠燈；但是白頭翁所能詮釋的，大大超乎野生鳥類所表現，而幾乎跟人的思想一致。您可以看著他的行動，清清楚楚地了解他想要做的事，就好像他對您附上耳來解釋一般。

　　像前些天早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白頭翁做的這麼大膽，敢在斑鳩的頭上幹出這等事來。
　　事情是這樣的，當我在人行道漫步的時候，有一對斑鳩正在水泥砌起來的圍牆上頭調情。斑鳩大概是這幾年來數量恢復得最迅速的鳥類之一了，鳩鴿科的鳥類跟人類非常親近，往往敢在冷氣機上築巢，因此在夏初的時候常常可以見到他們毫不忌諱地當眾求偶。我放慢了腳步，看著他們在牆頭繞著圈兒跳舞，深怕驚擾了好好的一場婚禮。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那兒突然飛來了一記天外流星腳，恰恰踩中其中一隻斑鳩的頭，啪地好大一聲，兩隻斑鳩當場嚇的彈開，分站兩地。

　　我本來以為恐怕是私奔小兒女被家長捉個正著還是黑道大哥來搶親，沒想到踢人的，只是一隻體型比他們小許多的白頭翁。天大地大，多得是他自由來去的空間，如果不是故意的話，這個找死的傢伙難道剛學會飛行麼？

　　白頭翁飛下來當頭一腳之後，很了不起地往兩斑鳩中間一站，正常的情況下，這樣挑釁的行為應該激起一場你死我亡的打鬥了；我等著看一向很儒家品味的斑鳩跟有點自視甚高味道的白頭翁紳士如何收場，最起碼不動手也要吵上一架才是罷。斑鳩一開始受到很大的驚嚇，低頭往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看見那站在中間的白頭翁忽然笑出來，很親切地側頭對他叫了兩聲，又跳轉身子跟他的另一半也叫了幾聲，三隻鳥兒就好像好朋友一樣的哇地聊起天來，非常的開心。過一會兒另一隻白頭翁也來了，馬上加入集會，興奮的程度就好像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我突然了解，他那一記流星腳不正跟人的行為一樣麼！

　　十多年前唸大學的時候，一個炎熱的下午，我抱著厚厚一本有機化學從宿舍走向教室。途中經過一大片樹林，忽然聽到很焦躁的鳥叫聲，那已經不是唧唧長鳴，而是聲嘶力竭的嘎嘎聲。正午後通常是鳥兒休息的時間，不應該有這樣的叫聲出現，我原本以為有幾隻鳥正在打架，不意一隻鳥兒從我鼻尖前擦過，一邊嘎嘎嘎地叫著；不一會他又飛回來，改用翅膀撩撥我的頭髮。我定睛一看，那不是隻白頭翁嗎，怎麼那麼大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他來來回回在我頭上飛過兩三次之後，吸引了我的注意，於是他飛到旁邊一棵樹底下，很焦急地在那裡邊叫喊邊拍著翅。我走過去，才看到樹底下有一隻羽毛剛豐的雛鳥，卡在洞中踉蹌地撲拍著翅膀。我抬頭看樹上，並沒有找著鳥巢；雛鳥恐怕是學飛才掉落到這個地方罷！怎麼辦呢？我把雛鳥小心地從洞中取出，希望成鳥告訴我巢的位置；可是他在最後一次飛過來對著我叫喊之後，就離開了。我傻愣愣地抱著幼鳥在樹下站了十幾分鐘，直到確定他不會再回來為止。推敲成鳥的行為，白頭翁是獨立性很強的鳥類，要不是孩子掉到樹洞裏命在旦夕，絕不會來求助於人，也不輕易示人巢的位置。那白頭翁並不是要攻擊我，我離他的孩子還有一段距離，他大可不必打草驚蛇；而他的行為明明白白地是在引我過去救他的孩子，最起碼他對人是有信任感的啊！也許最後他向我交代要好好照顧他的小孩，也明白不能再對幼鳥付出什麼了，因此斷然離開，不再回頭。那一整個下午我為此事難過不已，也不知該餵幼鳥吃些什麼，後來只好把幼鳥交給鳥協的朋友代為撫養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事件，還怎能對這樣的鳥兒的性情瞭解的如此深刻呢！
　　白頭翁的性格是很鮮明的，也因為如此，他們最多只維持著小團體的狀態，不讓自己孤單，也不走無私我的群眾路線。

　　我常常聽聞，人不可以失去孤獨的能力，因為在那裡面才能找到自我。
　　人也不可以離開群眾，因為愛往往是自我的價值所在。
　　我喜歡觀看白頭翁，因為他很有人性。或者說，人有那樣的智慧，感覺上生活就能夠很獨立又很自適地愉悅。每每不經意看著他們上演行動劇，就可以發出會心的一笑，那畫面是那麼地平易近人，清晰易懂，而不會只是「鳥有什麼好看」而已。

　　哦，相信我，白頭翁們真的是很好看又很有意思的傢伙。


　　某天下午，我跟隨朋友到了大屯自然公園。
　　一樣炎熱的六月天，炎熱的午後，一片稀疏灰褐色的芒草還沒到開花的季節，看起來像無聲抗議的燒過的稻田，沒有風，只有空氣在浮游，還有偶爾傳來一聲單調的鳥鳴聲，讓熱度更加的令人慵懶無力。
　　我在找那是什麼鳥，在水邊有可能是鶺鴒罷，但鳴聲稍長了些，也不顯得急躁。直到我終於看見那隻白頭翁，孤單地攀附在一枝芒草上，還正在納悶為什麼在這種鬼天氣下山間空曠的沼澤地也看到他的蹤影時，我終於發現原來他正在做的事。

　　順著他的目光，在他的底下的另一枝芒草上，攀抓著另一隻白頭翁。

　　兩隻白頭翁對看著，很久很久都不再發出別的聲音，彷彿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

　　這時，終於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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