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了幾天雨，難得週末的一個上午，露出了清朗的天空。

　　雖然，我是個很喜歡下雨天的人，在連續幾個陰濕的寒流過去後，也覺得需要好好地曝曬一番；彷彿這樣可以讓風濕的老骨頭見見陽光，不致令整個人有種因霉腐而鼓起來的感覺。

　　父親因病住院，昨日折騰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今天清早出門的時候氣象報導說會有一個短暫的週末好天氣，看看外面的天空，她正從那一絲絲潔白如雪的卷雲中預告整日溫暖的氣色，我因此脫下套頭毛衣而換上了件薄外套。走在福星國小旁的人行道上，空氣中仍帶著昨日細雨的濕氣，但這濕氣的味道卻一反往常顯得清新許多。我猜想或者是樹木們彼此互相告知，知道太陽何時會回來，因此打從清早起整條人行道都漾滿了愉快的芬多精。

　　我深吸著熟悉的香味。這樣的氣味能使人精神一振，尤其是對於我心情上的憂鬱有釋放的作用。這時，我忽然聽見了好久未曾相遇的聲音。
　　我知道這是一大群同類鳥的鳴聲，啾聲長而響亮，不似麻雀群那般好像整棵樹都會燃燒起來那樣的嘈雜，卻又比白頭翁們熱鬧非常。我抬頭向樹頂端望去，沒有，那些零碎的樹葉縫隙發出嘲弄地聲音啾啾笑著，而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可有趣了。我可不信樹上有我找不著的鳥兒，更何況她們還是一大群呢。我站定了，仰著頭專心地數起幾公尺以上的樹葉；這時，餘光一閃，我才看見就在眼前的校園圍籬上，有一隻綠繡眼正在站在網縫裏歪著頭打量著我。她一邊好奇地觀察一邊窮嚷嚷，我身邊的樹幹和頭頂上的樹葉就一起大聲回應。

　　綠繡眼哪！妳們終於回來了！
　　我的心裏湧上一陣欣喜。

　　初次與綠繡眼的相遇，大約是在十五、六年前的事。
　　大學時代在故宮附近租屋，屋主有一大片庭園，植了幾株老樹。其中有一棵苦楝樹，從一樓直伸到我三樓的窗外。那苦楝樹是一棵詩樹，在夏天的時候，它長了滿頭濃密而柔細的綠髮，風經過，它便會低低的嘆息。在秋天的時候，它開始落葉，一邊落一邊抖動著無數根細枝，有的時候我就倚著窗戶看那些樹葉在細雨中翻滾、飛舞。到了冬天，整棵樹就光溜溜的了，但是在冬日將盡的某一天，一大早打開窗戶便會被它嚇上老大的一跳，因為一夜之間它將搖醒所有枯枝，爆出整樹的紫穗！

　　苦楝樹的葉子呈羽狀，一小葉一小葉地；一片葉子大約只有三四公分長。我居住了一段時間，常常被上面棲息的鳥兒們騷擾不堪。夏日的時候屋內甚為悶熱，有時好不容易的午睡被一頓吵醒，氣得我衝到陽台去，要把那些吵鬧的鄰居好好的看一個清楚。那時我就發現，苦楝樹上生了一群跟她的葉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不可思議的綠色樹葉，這些小小的樹葉竟會跳來跳去，而且個個都是大聲公。

　　有一次鳥協的朋友到我那兒，她很有意思地看了好一陣子，跟我報告：那是綠繡眼啊！

　　真的啊？
　　那麼小又那麼吵的不是蜂鳥麼？

　　有了名字之後，我也會傻傻地在陽台上用力盯著她們的眼圈圈看上一兩個小時，越看越覺得可愛，每隻的顏色和個性也有不同。我幻想她們是珍有的綠色畫眉鳥，黃綠、蘋果綠、草綠；每一次看到她們靈活地扭動嬌小的身軀，就越是驚奇。當然在夏日被吵醒的午後，我也會惡作劇一番，悄悄地捎起一隻掃帚繞到陽台，蹲低身子慢慢靠近，然後突然現身用掃帚大拍欄杆，看她們嘩地一聲上百成千驚起四散逃逸，整株樹突然空了一半。

　　呵。
　　原來苦楝樹的頭髮沒有我想像中的茂密嘛。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我發覺綠繡眼的數目逐年在減少了。從最早的數百隻到最後一年的十七隻，五六年的時間裏她們竟完全消失了。苦楝依舊月月按著它的時序落葉、開花；只是最後的那幾年裏，我聽見窗外樹梢傳來寂寥的聲音，竟是越來越清晰。

　　某一日到朋友家，午餐時跟她的爸爸聊天，無意聽到他後院養了許多綠繡眼，都是在山裏捉來的。

　　「是這樣啊。」我微笑回應，心裡卻一沉，之後無法再回答什麼了。


　　離開故宮搬到市中心以後，雖然與自然越離越遠，可喜的是住家因為鄰近國小，校區附近還有那麼幾棵路樹，保持著住宅區該有的美觀跟寧靜。又過了幾年，大概是保育教育逐漸普植民心的緣故，我發覺住家處的鳥況越來越好了。首先，斑鳩的數目逐日在上升，再來是環頸鳩、白頭翁，後來又出現許多野生八哥，最後我竟然在安全島的草坪上看見一對喜鵲，又在路樹上發現有紅蠟嘴和五色鳥的蹤跡；早上出門的時候，往往某一個驚鴻一瞥，就能令我幸福一整天。

　　今天上午，看到綠繡眼的歸來，雖然這一批新住戶無可避免地將替今後的街道添上更多的喧囂，但只有曾經失落、體會過那種寂寥，才能了解此刻能再見到她們結隊出現，我心中是多麼的開心。

　　歡迎！
　　歡迎妳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