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手黃大成先生過世了，那清朗嘹亮的歌聲成了絕唱，彷彿也帶走了我生命中一片記憶。不！應該說帶走了我們這一輩人一小片共同的回憶。

黃大成先生初試啼聲時，我們正值十五二十的少年時期。一大群流著臭汗的男生關在終年掛著炎炎日頭的鳳山中正預校中，口耳傳唱的民歌成了軍校生活中排遣苦悶的一大出口。

林慧萍輕柔的〈倩影〉最能撩起遠方的相思，只要一開口「忘不了  你的倩影…」馬上就能聽到四處應和的歌聲。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也風靡了好一陣子。「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地來  讓它好好地去…」頗能引發少年淡淡憂鬱無以發洩的情思。尤其到了歌曲後段「到如今  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  懷念從前…」多少美好的情愫和思念，對比著當下的偏僻營房和辛苦操練，感懷油然升起，聲調音量也漸行拉高。「但願那海風再起  直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總是喚起眾家半大不小男子漢的共鳴。其他一些歌詞簡單的〈蘭花草〉、〈萍聚〉、〈捉泥鰍〉更是學生部隊休閒時經常合唱的校園民歌。

不知何時起，腦筋動地快的輔導長就將一些曲調雄壯陽剛的民歌在行進間當作軍歌唱了起來。

中正預校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她一開始就是陸海空軍的預備班和幼校合併而成，學生雖然穿著同樣的制服，但你是空軍、我是海軍大家清清楚楚的，此外還有政戰和海軍陸戰隊官科的分別，可說是三軍的大雜燴。帶隊的軍官幹部也是來自各方的好漢，單是穿的制服就五花八門，所唱的軍歌更是涵蓋陸海空軍，博雜多元而一派和諧。大家也都盡出巧思，找一些與眾不同的歌曲來互別苗頭。也因著如此，當我們升上官校後，還曾為了唱些學長們覺得怪異的軍歌而慘遭修理。

部隊最早也最經常唱的民歌就是〈四海都有中國人〉了。「嗨喲  嗨喲  嗨喲嗨喲  嗨嗨喲  我們的意志堅  我們的工作勤  把高山打個洞  把石頭煉成金  你看你看四海  都有中國人…」有的連隊還由各排三部輪唱，向別的單位嗆聲時，也不忘自己人互軋一番。歌曲結束時是衝高音的階段，這當然不能漏氣，得卯足了力氣狂飆上去，將氣勢淋漓展現。

〈龍的傳人〉也是當時大家耳熟能詳的愛國民歌。「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  它的名字就叫長江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  它的名字就叫黃河…」歌曲彷彿在述說一個古老的生命故事，將我們帶進了那長河的源頭。「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  她的名字就叫中國  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  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將一群帶著報國熱忱八方而來的熱血青年引進一種集體的故土夢思中。儘管前二年中美才剛斷交，國家陷入困境，每個月領著幾百塊錢微薄的薪餉，常常捉襟見肘，讀書成績不怎麼像樣，伙食難以下嚥，那不曾親見的長江大河和承繼的高貴血統總能喚起一種莫名的激昂。但因這首歌歌詞稍長，敢於嘗試的連隊就不多。當有隊伍在行進間唱起來時，總能令人側耳，投上欽羨的目光。

說到唱軍歌，就不能不提起當時學校的軍歌霸主「野戰第三連」。第三連是學生部隊的番號，剛好那時有部電影名叫「野戰第三連」，這響亮的稱號不脛而走。學三連的王連長個子不高，但如狼嚎般的口令常石破天驚地震撼全場。緊接著的向後轉時神乎其技的靠腿，總能磕出清脆的響聲，更是大家爭相模倣的動作。王連長很重視軍歌，平時沒事就會聽到他們白天晚上拼命地練習，一遍又一遍地唱著許多大家沒聽過的歌曲。因此當學校舉行軍歌比賽時，自然順理成章地抱走冠軍。而當他們要代表學校參加陸軍總部比賽時，更堂而皇之地帶隊到司令台前，早上中午晚上不停地練習起來。儘管許多個午睡被他們的軍歌聲吵到幾乎抓狂，但想到那種拼命爭取團隊榮譽的企圖心，還真令人不禁豎起大姆指叫好。

週六晚上是一星期中最舒爽的時光。下午參加完社團活動，晚上看電影，就等著隔天一早的休假了。那時，新的中正堂已蓋好，大夥兒不必再帶著小板凳到司令台前看露天電影，偶而還得遑急地逃躲突然而至的陣雨。華燈初上的中正堂前，各部隊鏖集，等進場時，是軋軍歌最激烈的地方，往往十幾個連隊同時震天怒吼，在隊伍中幾乎聽不見旁邊同學的聲音。混戰中常有單位亂了陣腳，前後排變成了輪唱。此時，大家也常挑些不常聽到的獨門軍歌來展露偷偷練習的成果，許多前面提到的校園民歌也是拉抬氣勢的法寶之一。

一個仲夏的週末夜晚，遠遠就看到學三連帶著至尊王者的陣勢大間隔大距離從學一營的馬路那頭走來。「山呀山喲  綿延不斷  遠山接近山喲  迢迢山徑盤層巒呀  咱們步步高陞喲…」眾人摒息，竊竊私語起來。好熟悉的歌呀！但從一百多人口中集氣迸出時，還是惹來一陣疑惑。交頭接耳後，確認真的是黃大成的〈今山古道〉。「看山嵐飄呀  風光好喲  開路辛勞多  那個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飲水得思源喲…」部隊越走越近，壯濶的聲浪湧來，將中正堂前籠罩，夜空中彷彿只剩下他們的歌聲。「山呀山喲 綿延不斷  今山載古道喲  悠悠陣風藏名山呀  咱們步步高陞喲  看風物博呀  典範佳喲先賢心血多  那個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古道照顏色喲」歌詞已盡，眼看就將劃下完美的句點。但歌聲未歇！他們竟然唱起曲末的「嘿.......」聲來。

聽過黃大成唱〈今山古道〉的人都很熟悉曲尾那三段「嘿.......」聲，是他展現過人高亢嗓音的時刻，那真是令人賞心悅耳的經驗。而這一百多個人試圖倣效歌手絕技的當口，我們在一旁的聽眾不禁替他們擔心了起來，因為唱到第二段「嘿.......」聲的時候，那音階已經很高了。

此時若沒唱上去，別說當事者的學三連了，對我們這眾多仰慕的旁觀聽眾來說，都會是個極尷尬的場面。那素來所享的盛名，不就要打上那麼一丁點的折扣了嗎？那瞬間，空氣中似乎漲起了一些小小的焦慮和準備看好戲的心理氛圍。

「嘿.......」！驚人的第三段聲音飛飆上夜空。星子如眼睛眨呀眨無語，似乎是傻了眼。嘈雜的中正堂前突然靜默了好幾秒鐘。如雷轟然的答數聲平緩了些許剛才的懸疑和驚撼。有人吐了口大氣，有人甚至鼓起掌來。我在心裡讚歎：「真是要得！果然是學三連！」

那夜，神奇的學三連一百多個同學集體將黃大成先生的校園名歌做了最美好的融合與詮釋，那光景早已超越了唱軍歌的境界，也將那歌曲、校園景物、我花樣的青春和師長同學的親愛凝結成永遠無法忘懷的記憶。

九十八．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