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 (4)
搬石塊大家都頗有經驗,做來駕輕就熟,手頭上也沒停著,但總覺得弟兄們今天有些懶洋洋的氣氛,聚在一起邊嘀咕邊搬的情形越來越嚴重。我指點糾正了幾個人,但情況沒有改善。
和兵器連輔導長研究了一下,決定改變一下工作方式。第一個鐘頭休息過後,我們將所有人分成三組,搬的時候各疊各的石堆,下個小時休息前,我們找其他單位的軍官來評比,看那一堆最多,可以休息二十分鐘,到附近的柑仔店買涼的,第二名就按正常休息十分鐘,但只能喝自己帶來的水,最後一名不能休息,繼續搬,以便迎頭趕上。
這方法一宣佈,戰士們便議論紛紛起來,分好組,迫不急待地拼了起來。彼此間話還是講的,但都換成了鼓勵打氣的話,場面活絡許多。
就在友軍單位帶班的兩個軍官在討論哪一堆石頭比較多時,阿兵哥全屏息等待著名次揭曉,那種關注的神情與先前倦懶的態度大大的不同。成績終於出來,有人興奮地去喝涼的,有人垂頭喪氣拼命再搬,下個小時要一雪前恥。第一名的組沒敢休息二十分鐘,喝完飲料後就回到工地拼命,他們可不想失去之前的優勢。
一上午,石頭搬的還真不少,拉完八車,足足還有好大一座石頭山,連下午的量都搬了大半。我想,下午的活應該很輕鬆了,嘴上都不禁哼起了流行歌曲:「一時失志嘸免怨歎……」跟著阿兵哥們滾著一塊塊花崗石。
然而,下午並沒有想像的愉快。塊石是早就裝足了量,後面的時間全在處理碎石。撿了一陣子才發現,要在土裡濾出碎石頗費工夫,也找了幾個工差將塊石敲小打碎,數量還是增加緩慢。後來借來畚箕和釘耙,情況稍好,但那一車的碎石還是耗去我大半個下午。大卡車沒載全滿就開走,也算是一車吧?終於達成指定目標。雖然心裡有些虛虛的,但確實是一週來最得意的時候了。
晚上開會時,大聲報告工作進度的達成率,沒提最後那沒滿的一車碎石,只提醒大家碎石不好撿。幹部們都如釋重負地高興著,彷彿苦盡甘來的日子就在眼前。
「他媽的,你們高興個屁,搞了一個禮拜,才一天完成進度,有啥好得意的,尾巴都蹺起來了。那前幾天少的都怎麼辦?就算了呀?海邊的工程要完成還早得很呢,大家別洩了氣,爾後還有得拼。」營長扯著大嗓門兜頭澆了大夥兒一盆冷水。
不管怎麼說,能達到進度,就是好兆頭。之前老缺一兩車實在太挫折人,幾乎使大家喪失信心,今天的成果證明,只要肯動腦筋拼,一定能完成交付的任務。
說也奇怪,自從那天完成目標後,接下來的幾週狀況出奇地好,每天指定的數量總能在時間內繳出,甚至下午早早就收工,更別提後來八成海邊工程的進度趕上,旅部要求的車數竟然減少,上工時不必那麼拼命了。
十月初那天早上,秋天的涼意已濃,空中忽然有飛機掠過,看看錶,不是航報時間,這在戰地是很嚴重的事,急忙叫安官問總機怎麼回事。總機問了各據點,又向營部和各連打聽了一陣,回報說是自己人的臨時加班飛機,這才安心了些。前一年敵機飛臨,全島瘋狂掃射的經驗,大家都還印象深刻。但不久,不幸的消息還是傳來,原來夏興那頭打坑道的工兵弟兄鑽炸了之前的未爆藥,當場死了兩個,其他幾個也都重傷,那架飛機就是緊急後送傷患用的。當地的交通都已管制,弟兄們還沒開始工作便帶回。此後好些天,採石工差都沒再派出,整個工程停頓了下來。
工程再開始時,距離完工的時間迫近了許多,石頭需求數量也自然增加。各單位競爭日日加劇,這從眾人搶撿下,土山消萎的速度就可深切體會。根據彙報,這幾天上工時,土山就已矮了半截,督工幹部如何使盡渾身解數叮促催罵,始終不見起色,成效甚至比初期生手階段時還差,這使大家的士氣又陷入一片陰霾中。
還是陳茂元有辦法,探究出其中的端倪。那日一到採石場,他就發現友軍單位已聚了一座不小的石頭山,弟兄們歪斜在一邊休息吃早餐,晚上開會時提了出來。營長聽了捶著桌子吼道:
「王八蛋,原來一早就偷偷摸摸開始搬,難怪我們這幾天老撿不足石頭的份量。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好,明天我們也如法泡製。茂元,你們連就在附近,明兒個一早全連拉上山去,來個拂曉攻擊,殺他個措手不及。我看就五點半好了。那些兔崽子,我就不相信鬥不過他們。各連工差按照平常時間過去接手。」
阿元喜孜孜地領了命令,打探消息兼總攻擊,這可是大功一樁。
隔天一早,三連按計畫上山拂曉出擊。採石場靜悄悄,正得意時,卻發現友軍單位還是撿足了一座石堆,只有兩個兵在看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白天工差們正苦哈哈挖著石頭,六營的卡車開了過來,哇塞,全力投入啦?反正我們只負責搬石頭,車來將它裝滿石頭就對了。
下午問題卻來了。海邊兩個營的營長先後到達工地,一見面就氣沖沖地問我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怎知道怎麼回事?一下子被他們搞糊塗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漸漸我才明白,原來六營早上用自己的軍卡拉了一車,對分石頭時認為那車不該算進去,因為軍卡載的份量比民用卡車少很多。但五營營長堅持那就該算一車,誰叫他們投機開自己的車來。場面越來越火爆,我尷尬地呆在一旁,接不上話,真怕他們打了起來。還好,到底是文明人,兩人氣呼呼地離開,說要找旅長評理去。這場石頭大戰,先就在自家門裡爆發了。
過了兩天,旅部工作檢討會時,兩個營長還為這事爭執了半天,旅長知道大家趕工心切,沒說什麼,只叫大家多協調。後來,矛頭突然轉個彎,繞到我們頭上。五營營長反映我們營裡撿的石頭嚴重不足,致使工程延宕,同時報了這陣子缺的車數。那數字大的離譜,我們雖然有缺,卻絕不至於少那麼多。無奈手邊沒資料,況且誰會記錄哪天搬了幾車。營長站起來粗聲大氣地辯駁一番,沒有證據,到底還是氣弱了些。幾個連長都覺得被寃枉,成了替罪羔羊,憋了一肚子火。
(未完待續)
本文獲得國軍第三十九屆文藝金像獎小說類金像獎 九十二.十一.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