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先生的電影《臥虎藏龍》在奧斯卡大放異采，雖然得獎結果未盡國人殷切的期望，但終究已是華人在電影史上空前的光茫。突破億元票房的記錄，老外的同業都不免羨幕和眼紅。李安有意將中國的武俠和內蘊的情感秀給外國人看，也撩起了許多中國人的鄉愁。

二十世紀是中國人吃憋的年代，許多人大半生的時間就在掙扎著混口飯吃中度過。當年在台灣，除了棒球小將每年到美國還能爭些光采外，其他人只有在武俠世界中可以一吐些晦氣。行俠丈義、輕功獨步武林、武藝技壓群雄、劍法天下無雙，拳掌內力爐火純青，隨著情節起伏，大俠終於掃除群魔，一統江湖大業，榮膺天下第一的名號。許多激動的觀眾這時還會起立鼓掌。鈴聲響起，燈光乍亮，人們回到現實，但大俠的英武正義縈迴在夏夜的夢中，伴著落難的中國人走過那段艱苦歲月，許我們一個總有一天要揚眉吐氣的念頭。

武俠世界中高來高去的輕功最叫人神往。曾經腳上綁著沙袋，挖了個土坑，站在坑裏往上蹦，他們說，當腳上重量越來越輕，可以把坑越挖越深，最後練成了，從坑中一躍而起，回到地面上，再一蹬就能站上牆頭屋頂，那也就是下山打天下的時候了。練武功的夢想總在黃昏時被老媽叫吃飯的棍子給攪醒，但看電影練武功卻是當時生活中最崇高的理想，比當科學家要實在的多。

臥片中北京城頭千簷萬戶那麼一瞥，心頭猛然一緊，好熟悉的景像啊！不多時，飛簷走壁的追逐配著十萬火急的絃音出現，瞬間將人攫入過往的煙雲中。之後的蜻蜓點水、竹林稍頭過招等情境更是引人入勝，思緒飄飄然地穿梭在情節和美好的回憶中，將劇中人和自己的夢境、現實時光和一生的歡喜哀涼揉雜在一塊。看一部影片，卻在浮光掠影中捕捉到我前半生的林林總總。

我真地愛極了這部影片！

電影才結束，就急急跟兒子女兒講起那簷與壁，以及飛騰其上的快意。然而，口沫橫飛兼比手劃腳的結果，卻換來小朋友們一臉茫然。

頹然間，肚子裏有股悶氣。後來想了想，原來，是時間把我們分隔了。時代不一樣了，一根根直挺挺的大樓叢林中，孩子們是分不出什麼是房頂和屋簷，也想像不出人們飛騰在轟立的壁頭的景況和意義的，現代化的景觀將咱們親子間的想像空間一刀給劃開了。

於是，我又興緻勃勃地跟孩子講起了簷與壁，時而拿起筆畫個圖讓他們瞧瞧，重新勾勒一個武俠世界可以依附的舞台。

於平房宅第，簷瓦是面積很大、很重要的一個部分。許多古老的建築師拿它大作文章，琉璃瓦、金壁輝煌、簷牙雕琢、龍飛鳳舞，現今只有在老宅大廟中可以看到。而簷瓦也豐富了古老的生活。下雨時的滴流就是其一。由於屋頂是傾斜的，雨落瓦上，錚錚鏦鏦地響起樂章，順勢向下衝流。當越過簷邊時，有涓涓的綿綿柔情，有氣勢澎湃的水瀑奔騰，人的心情常會跟著起落飛揚。房頂上放風箏，揮著大紅旗練鴿子，乘機還可攀上屋邊的大樹吃龍眼，當瓜藤一尺一尺爬上屋簷時，登頂採絲瓜也成了快事一椿，更別提站在聳立的屋脊尖端遠眺附近機場起降的飛機。

人類常說自己活在三度空間中，但大部分的時間卻只能停留在地表上，跳二公尺多就是佼佼者，很難超過那極限。真要享受或利用那第三度的自由，得藉助外力。所以人的心靈深處潛藏有登高的原始渴望，不是常說「人往高處爬」嗎？尤其當人無可如何的時候，登高似乎讓人有君臨一切、將萬物踩在腳下、而又遠離的交雜感受。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是否就是這種心理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愛爬上房頂，吹風、遠眺、不做什麼，也往往一些委曲就沒了。人類的房子其實是越蓋越高的，但人密包在其中，且成了生活的必需，少了一份逸脫的暢快。曾上過台北新光三越的頂樓，隔著玻璃看燈海，那樓真地很高，卻拾不回兒時屋頂上的凌風之感。這也是武俠中輕功那麼迷人的緣故吧？

我愛簷瓦，因為它加給我兒時那珍貴的第三度空間。在窄巷中玩官兵捉強盜，隊友被逮了，困在前後有人看守的大牢中(其實是根電線桿)，救人變成不可能的任務，但從屋頂上臨空而降，成了最驚險刺激的冒險故事。媽媽鎖上大門不准我們外出時，屋頂成了我們與鄰居小朋友偷偷相會的天橋。而這些都是來自武俠世界的靈感。

從前的牆壁和現在都市中的牆也有些差別，關鍵在於院子。有了院子的房子，彷彿有了肩與臂，攔任了一片天地與神秘，讓人有一窺堂奧的想望。牆壁就是那臂膀，有了自己獨立特殊的地位。現在出門忘了帶鑰匙，註定要苦等家人回來。過去門鎖著，毫不猶豫就翻牆而入，去取藏在家中角落的備份鑰匙。這種獨立的牆，可以撐竹竿曬衣服、曬香腸，牆頭上可以曬籮蔔乾、種花草。相近的牆還會形成摸乳巷，也是小朋友練壁虎功的好所在。當牆頭與屋頂連成一氣時，我感覺來到了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走進了電影中俠客們的殿堂。

若再加上樹稍頭，高來高去的世界就更豐富了。爬樹的快感在於它會搖蕩，上下左右擺動中，更有飛翔的感受。加根繩子，搥打胸部亂叫一通，蕩到另一枝頭，我又化身為泰山。樹上的果子，也是上樹的美麗誘因之一，它是窮苦歲月中的零嘴。記得小學課本中，有個孩子爬樹偵察，被敵人打死了，書中說他很勇敢、很愛國。我當時很覺得疑惑，喜歡爬高望遠，真有那麼神聖的理由嗎？

《臥虎藏龍》勾起許多中國人忘懷了的舊事，也引領老外們同登那遠離地心引力的武俠世界，掀起全球人類超越極限、享受無拘無束三度空間的渴望，我這平凡的升斗小民，怎麼擺脫得了那超人氣的誘惑，又怎能不想起那一段塵封的舊夢呢！

  九十一．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