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7 14:49:36梁成明

換跑道

日落時分,我喜歡到操場跑步。小小二百公尺方圓地,下班的教職員湧了進來,下課的學生嘈雜地做操,戰士們精神地列隊答數,在更外圍的馬路上繞圓圈跑叫,沸沸揚揚。夕陽炫紅,涼風習習,一天將要散去。

腳下奔跑,腦袋飄飄乎流轉,算計著工作、人情、金錢、前程,甚至退伍的念頭。

我很愛跑步,也很能跑——儘管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有人從我身邊掠過,我會加緊腳步趕回來。一圈一圈算著跑過的數目,那是我今天的功課。下意識裡,這是個爭勝的所在。

阿雷突然在人堆中露臉,盈盈笑臉向我招手。他是我入伍的同學,十多年未見,最近才又分到同一個單位來。我不太情願地慢下步伐,偏向外側隨他比肩跑著。他慢慢地跑,我一不小心超過,得刻意縮小步子。他逕自講起自己的工作、進修和已上國中的兒子,興奮時就哈哈大笑,聲音揚在近晚的空中。

跑了好一會兒,失神中問他跑了幾圈了?他說:「不知道耶!」我接不上話來,只覺得怪!不知圈數怎麼跑?跑到何時呢?他的話頭又洶湧而起。

阿雷跑在跑道的最外緣,他說這樣不擋人。速度很慢,後面不斷有人超過向前。我突然發現,這些人皆由我左邊閃過,是從前所沒有的經驗,身側覺得涼颼颼的,沒有依托。我一直都跑在內圈,要超越別人時,才偶而偏移。我喜歡倚著跑道內緣那突起的白色塑膠線跑,傍著它我有份篤實感。像什麼呢?……大概像我兒安安睡前摟著那條發黃的毛巾被的景況吧!

也許是速度慢吧,我又發現,跑內圈的人通常速度較快,氣喘呼呼,很認真於跑步;外圈的人常是一派悠閒。再觀察了一會兒,內圈的多身手矯健的年輕好漢,外圈的則常是中上年紀,或挺著圓滾滾肚皮的胖子。內圈的意在鍛鍊身體,巴不得早些跑完;外圈的似乎更能舒展身子和氣息,享受漫漫無期的律動;內圈的像是孤獨的遊俠,外圈的常三兩成群,邊跑邊說笑。

餘暉中的操場上,我突然看見一場旋轉的人生舞台。芸芸眾生無論鼓足氣力或悠遊淌洋,不斷兜著邁出起跑線,不久又回到終點。反覆行過熟悉的路線,追趕著似曾相識背影,彷彿無限延伸著視野,拓展自己的領土,卻又如松鼠踩著旋轉輪般的在原地打轉,有著隱隱的無奈。然而,偏離日日逡巡的常軌,竟也能換個心情,感受不同的年歲與天空,何嘗不是在有限的空間,領略那無限的風情。

以前常聽人形容離職猶如換跑道,總覺得不太貼切,小小的操場,這麼幾條擁窄比鄰的跑道,哪能呈現另謀生路的巨大變動。今日卻幡然澈悟!即使相隔咫尺,人們常讓不自覺的習性所制約,固執而孤單地活在那一線自我的天地中。若不是與大嘴阿雷偶然的際會,又怎會離開自己熟悉而依戀的領地?值此尷尬的不惑之年,仍想追逐,卻已失年少的血氣;淬然退離爭先的行列,卻又叫人心有未甘。天旋地轉中,我的跑道是哪一條呢?

人們喘吐著氣息逐漸散去,黃昏中的操場顯得有些清曠寥落,面對浮天的紅霞,我陷入一片漫漫的沉思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九十一.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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