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4 10:02:06梁成明

重 生 (1)

當睜眼醒來那刻,我熱淚盈眶。床前的窗口灑入一片銀白的亮光,透現一方人影錯落的畫面。生命的聲息規律的抑揚起伏在室內,提示我存在的確證。平時,我總是惺忪著睡眼,本能的著裝穿鞋刷牙洗臉,繃著堅實的肌肉參加早點名,準備晨操長跑,於喧囂的答數叫喚中,開始軍旅操勞的一天。

可是現在我卻無法動彈,任由維生機器推搏著心肺,如嬰兒般躺著,靜靜體嘗生命的光影和顫動。

歷經此生最長的一次休眠,我仍然覺得虛弱疲憊,但能從無邊的黑暗中掙脫,從沒有夢憶的失重間墜落,歡愉還是平撫許多不上不下的焦慌驚駭。即使再次浸浴於光亮,我依舊迷失於時間的長河,任激湍後的細流推逐。今夕何夕?白晝黑夜?如何啟齒?誰人問津?答案仍是高低規則的機器聲響。突然憶起,趕緊抓握幾下右手指掌,發現完好如前,眼淚又溢出眼眶。

右側的維生器材繼續規律地響動,推鼓出新鮮空氣。伸出的一支管子連接到我的口內,似乎有個堅硬的爪子深入喉嚨,將新鮮空氣打入肺葉。動過腦部手術,轉進加護病房後,這機器與我成為生命共同體。延長的身體還不止如此。左右手各打了一支點滴,分別進入我的身體,左手那支用來注射葡萄糖、生理食鹽水和抗生素一類的藥物,右手點滴用於輸血。點滴架上有電子控制儀板,調整衍生肢體對外吸納的速律。胸板上黏貼著幾個膠皮感應器,連於另一個機器和儀表,紅亮的數字閃動我的脈搏血壓等生命氣息。頭顱老早在前幾天剃光,此刻靠在枕上,中間墊著冰袋,試圖冷卻手術後過高的體溫。鼻孔裡有根透明管,預備日後用於灌送流質食物。生殖器上插著尿管,拖帶的尿袋繫在床沿。全身早已一絲不掛,除了一片尿布。塞在喉嚨間輔助呼吸的硬管使我發不出聲,因此只能飲泣,無法如幼嬰般號啕嘶叫。當想挪移酸麻的身軀時,發現自己連翻身都不成了。

已經睡了多久?我不清楚。還要躺臥到幾時?我也不知。徘徊於生與死的邊緣,艱難地輕輕挪移一小步,恢復平凡的生命究竟還需要多少的堅持與忍耐?床前的窗戶剛剛才被外面的護士拉上窗帘,立刻遮去我僅有的彌望。不久前,我被推進手術室,手術台堅硬冰冷,上方的燈光刺眼,冷氣強烈,禁食了一夜,肚腹發出嘰咕叫聲。想到頭殼將被剖開再縫合,不知能否再次醒轉,巨大的驚恐撐漲在心窩。此刻於狹窄的病房中悠悠醒來,瞥見自己殘破的身軀,恍如隔世。

右邊這支殘疾的耳朵已跟了我半生,像隻吸血的蝙蝠寄附在我的體側,隔些時日總要作怪攪鬧一番。長年患著慢性中耳炎,幼時的家境不好,父母還是帶著我遠近遍尋名醫藥方,為它付出許多代價。但它仍是好好壞壞,未曾根治。經過多年磨蝕,耳朵聽力減損大半,長在頭臉一側,完全只是徒具形式,在體態上維持與另一支耳朵的對稱。熟識的親友都知道,在我右邊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壞話,要我知道的事須講給左耳聽。不識的人會私傳我的驕傲,說我對別人的招呼都不太理會。我則無奈地活在一個相對安寧的世界,以左耳迎向友善,將右耳面對冷漠與嫌惡。在人聲鼎沸的飯局中,瞧著四起的高談濶論,往往僅能禮貌性的點頭傻笑,不知所云。右耳唯一的功能,是在流膿時提醒我注意睡眠和飲食。這次,它又闖了大禍。流膿的耳道發炎阻塞,繼續分沁的膿液佔據耳腔,終於在我未加體察下擠進腦部,成為膿瘍,使我於喪失知覺後被抬入醫院。

醫生說,人的腦部是個精密而脆弱的部位,任何異物進入都會引起嚴重後果,重者喪命癱瘓,輕者也會損害局部神經。為求膿瘍不再擴散和手術時便於割除,醫生在點滴中注入強烈的抗生素,刺激膿瘍外表產生厚膜。這卻使我陷於冷熱交替的煎熬,發冷時蓋上幾層棉被仍然打顫,發燒時果敷著冰枕冰袋呻吟。數次躺在圓筒型機器中作腦斷層切片檢查,閉上雙目,陰冷肅寂的空氣包圍啃噬殘破的身軀和心靈,強烈的光束一閃一閃穿透混沌的血肉,我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溶化、分解、消散。切片結果顯示,膿瘍位於右手神經部位。於是醫生每天來測試我的右手,叫我用手指觸碰指定的東西,或作些簡單的近乎可笑的動作,並預測右手右臉的神經將受損害。手術前同病房中斜對床的病友就是現成的例子,斜塌著半邊嘴臉苦笑,不自主地抖動著手足。

這無疑是上帝開的極大玩笑。祂賜給我健壯過人的體魄,卻要我在青壯之年以半殘度過餘生。自有記憶以來,我一向奔跑於田野,如猿般在群樹間跳躍戲耍,像魚般在溪澗嘻遊。成長過程中,依恃壯實的肌肉與持久的耐力弛騁在運動場上,在球賽爭競中,我總是能夠以靈巧的動作勝過對手,以驚人的爆發力震攝眾人。長大成人後,我投身軍旅,工作上的戰備訓練與構工,樣樣得依靠體能撐持。每日早晚五千公尺跑步,數百公里的行軍操演,日夜顛倒戍守海防,寒風烈雨中趕建工程,甚至上山打火,下水救災,於荒野中捕捉野狗,到鄉下農田割稻,哪一項不是憑藉雙手雙腿的幾斤蠻力,與戰士們同赴患難,完成艱鉅的任務。當醫生宣告右手將廢的消息,晴天霹靂將我狂傲的自尊徹底襲潰。而面對手術失敗死亡或植物人的另一重選擇,殘廢的右手竟成了上天的厚賜。

就在半夢半醒之間,終於聽到開門的聲音,醫生們進來查房,檢視各項儀表後,主治大夫測試我的右手。我除了點頭搖頭之外,順從地伸起右手抓握。幾番檢測後,他認為手術結果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幾項可能有的後遺症都沒有發生。並囑咐我安心休養,很快就會好起來。是真的嗎?真的會好嗎?好到什麼樣的地步呢?他只是說些安慰我的話吧?為什麼我還是覺得全身無力動彈?醫生寬心的話一點也無法令我寬心。

醫生走後,留下護士小姐巡檢記錄各項訊息,一面詢問我的狀況。卡在喉嚨間的硬管含在嘴裡,刺激出許多唾液。在點頭搖頭比劃手勢都無法溝通後,護士拿來紙筆讓我寫字,方才明白我的意思。立刻用一支管子幫我抽痰,消除我半天來溺水沉淪的感覺。她一面動作一面說:「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探病兩次,你的家人明早會來看你,他們剛才來時你還沒醒過來。」天啊!這真是清醒後最溫暖人心的消息,而且終於再度抓住時間的座標,將自己重新定位,在一個夜晚。她走時在床邊放了一只鈴鐺,說有需要時搖動,她就在外面。

 

(未完待續)

本文獲得國軍第四十屆文藝金像獎散文類優選 九十三.十.二十

上一篇:青年日報與我

下一篇:重 生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