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4 09:58:41梁成明

伏地挺身

就寢前,我習慣性地做起伏起挺身。

以肩胛骨為支點,雙手向前轉動著圓圈,將肩臂的筋骨肌肉放鬆,心裡默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用四個八呼的大臂繞環來熱身,作為序曲。此時,胸膛已微喘著氣息,深深吸納一口氣,將心平撫,吐出。彎腰,雙手撐地,與肩同寬,兩腳後伸,身體保持水平。第一下總是緩緩下落,停留,掂估身體重量,再深吸一口氣,慢慢伸直手臂,撐起身軀,將氣吐出。像一張拉滿的大弓,放手的剎那,箭矢疾飛,我開始迅速下上,作起伏地挺身來。

肘關節一鬆,身體下沉,就在接觸地面前,軋然止住,雙手肩肘同時用力,將身體舉起,這就是整個伏地挺身的動作,簡稱一下,十分簡單,時間上不超過二秒,但通常不會只作一下,少則二、三十,多則一、二百下,視自己的喜好和能耐而定。隨著次數的增加,逐漸能感受到肩胛拉緊,手腕肘關節發痠,手臂的肌肉變硬,甚至脖子和背上的筋肉都隱隱發熱,氣喘吁吁。整個作完後,我總會再轉四個八呼的大臂繞環,鬆懈全身僵硬漲實的肌肉。

每晚選擇伏地挺身做一個充實的結束,其實也是在蓄積明天的力量。

伏地挺身是一項基本功,能夠鍛鍊胸臂的力量,由於操作簡單,動作時不佔地方,幾乎隨處可做,吃體能飯的常用它來充實肌力。我自小好動,許多時間耗在運動場上,與它結緣甚早。後來入了行伍吃老米飯,更和這玩意兒脫離不了關係,悠悠忽忽,不知不覺竟糾纏了大半生。

年幼打棒球時,就跟老大哥們做伏地挺身,但那畢竟只是好玩,儘管打的是職業賽,賭剉冰、汽水或現金,做起來都是意思意思,點到為止。到後山上練武功時,除了馬步、正拳這些招式外,「師父」多多少少也會要我們做上幾下。直到國中時跟人結上樑子,準備火拼了,才開始正經地鍛鍊,希望交手時起碼還有幾斤衝擊的氣力。打架似乎沒有因此而佔到便宜,每天疑神疑鬼擔心害怕中倒還真做了不少伏地挺身。

進入軍校,伏地挺身成了家常便飯。運動前後是不必說了,還沒跑步就先做的死去活來,跑完喘地跟狗一樣時,又嗯嗯啊啊來上幾十個。隊伍裡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發現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時,也會被糾出列子添上幾個以資警惕。參加社團活動學打拳,伏地挺身還是入門的基礎,甚至衍生許多相關的動作,譬如以伏地挺身的姿勢在滾熱的柏油路上爬行,叫「鱷魚爬竿」,爬上十幾二十公尺,直燙的手掌發紅起泡;譬如一下二上的分解動作,半下可以撐上十分鐘;譬如有人抬著你的腳,用手代替腳來跑步;譬如有人坐在你背上,好增加你上下時撐持的重量。唉呀呀,家常便飯加上點心宵夜,久而久之,這動作成了我吃飯的傢伙,工作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本能。

經常,伏地挺身是體能狀況的測量器。隨時隨地一做,根據疲倦的程度,身體狀況便可拿揑個大概。一般說來,我總會維持八十到一百下的基本數量,這應付平時的操練和運動綽綽有餘。有時事情忙少做了,有時喝酒、睡眠不足身體差了,做起伏地挺身來便會格外吃力,這時得提醒自己要注意作息飲食;有時遇到特殊狀況,例如接訓入伍生,參加體能戰技測驗,就得逐日增加做的數量來達成任務。軍校畢業前將訓練入伍生時,前三個月起我每晚增加五下,曾累積到四百下,是此生做最多,也是體能最旺的時候。後來每晚陪入伍生一起做,與他們討價還價後,我做三下抵他們一下,還是讓他們很充實地度過每一個夜晚。

伏起挺身也是男人們拼體能最直接的工具。學生時打拳擊,一到社團裏,學長就對大家說:「老弟呀,來我們這裏最公平了,等會兒伏地挺身我做幾下,你們就做幾下,好不好?」然後就一、二、三、四……喊下去,一百、二百做的沒完沒了,誰先趴在地上誰是孬種,根本沒有你不好的餘地。哇哩咧!很公平?自己神經還找人陪,簡直整人嘛。畢業後到了部隊,除了早上下午兩趟跑步,做體能是消耗阿兵哥多餘體力的重要方式,晚點名後陪弟兄們軋上百來下伏地挺身,就寢後他們作怪的機率準會少許多。每回大夥兒一塊做著體能,剛從幹訓班回來的值星班長不時斜睇你一眼,看你會不會先就起身,全連也好跟著收操休息,還可以有個說笑的藉口:「連頭仔沒膏了。」所以無論如何,這臉絕對丟不得,不做便罷,一旦跟著做,拼命也得撐完。當然,阿兵哥的體能會越來越好,要陪他們做到累,是越來越沉重的挑戰。

經過了這麼些年,伏地挺身已由外在的動作內化到我的心靈深處。初時,每當要到新單位報到,頭一個想到的,總是將頭髮理短,勤練體能,以備不時之需,最單純的也就是猛做伏地挺身和跑步。後來,當面臨重大演訓任務,內心的緊張與不安無法平撫時,也會不自覺的做起伏地挺身來,彷彿一種膜拜的儀式,可以舒緩懸宕的心思。習慣所及,連熬夜讀書參加考試、甚至在醫院瀕臨死亡邊緣之際,也都做著伏地挺身提神壯膽。說也奇怪,一下下做著伏地挺身,感受到肩臂漸漸緊實,散漫的心情塵埃也就慢慢落下,一點點積累出希望與力量。也許是那一次次的數算聚斂了心思,無暇漫想週遭的陌生與恐慌。也許是機械的動作制約了心靈,使人單純地認同,只要努力就會成功的邏輯。我無寧認為,它已蘊化為一種隱祟的信念,在看不到未來的混沌中,引領我俯伏札根,安然於現下每一刻時光,撐持守候或勇敢邁進。

夜已深沉,我繼續默數著上下的次數,捶鍊我的筋肉,收斂我因忙碌而煩亂的心思,呼掉鬱結的晦氣,準備進入夢鄉,迎接明日更紛繁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