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球姻緣
益屏和阿英結婚了。新郎新娘體面的站在一起,西裝筆挺,花色鮮麗,怎就掩不去那粗酸的德行,令人好笑。
益屏是巷子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鄰居,一向被叫做害蟲,正經事沒幹過幾件。血型AB,性格有幾分怪異。阿英是打球認識的小妹,當然,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講起話來似機關槍,又急又尖,外號火雞。當害蟲遇上了火雞,那是很難令人想像的局面,留個全屍是很大的造化。怪的是,幾年下來,蟲子沒給雞吃掉,竟磨磨蹭蹭,把雞仔給罩住了,令人費解。
其實這樣的稀奇事也不是頭一樁,你沒看見新娘旁邊那個丫頭,挺著大肚子鑽來鑽去,嘴裏嘰嘰喳喳講個沒完,她叫小迪,前年嫁給阿李,也是當時一起打羽毛球的小妹,因長的圓滾滾的,大家背地裏叫她「球兒」——斯伯丁的,以別於另一顆德化牌的球兒——老五。斯伯丁的籃球較小較黑,德化的大些,但顏色比較白,與身材膚色特徵恰好相符,這是牛B大哥的高論。但這些話卻不能在她們面前講,那兇悍的性子準會拿起拍子追著你打。阿李是榮譽「公費生」,因他向來不出錢買球,從小打公費打到大,偏偏手歪,三兩下便殺斷羽毛,嚷著換球。反正他不吐銀子,球不是他買,心不會疼。他的招牌是傻哩瓜嘰的笑臉,沒事還會在嘴角掛著好大一滴口水,令人發嘔。至於兩人怎麼會湊在一塊兒,至今沒有人想明白。
那年是打羽毛球把人全搞在一起的。起初我、老毛、阿李和阿謀四人捉對嘶殺。後來阿謀蓋房子賣房子,事業做大了,沒時間和我們玩。我在學校參加羽球社團,頻向教練、學長請益高招,買參考書依樣比劃,把個長短抽殺的功夫練地爐火純青,時時想痛宰其他二人。老毛在學校讀建教合作班,成天在工廠裏走動,也經常受高人指點,回家便對牆猛練殺球,所以只要湊在一起,總戰到天黑才收場,難分難解。當時體力雄厚,單打一場接一場拼殺,卻不覺得累,與現在只能打兩場雙打的體力,真不可同日而語。細心數算,歲月的功力把大家都打敗了,你沒瞧老毛肚子上的那一灘肥油,他大概兩場都打不完了。三人中,阿李最漫不經心,常被「苦毒」,不過爾今算算,大家都收拍了,他卻賺了個老婆回家,是最大的贏家。
眷村裏幹活玩耍總是有志一同,熱熱鬧鬧。自從練就了一身本事之後,便興起授徒傳藝之念。一日,召集了眾家兄弟鼓吹,也不管人家願意與否,第二天清晨逐家嚷嚷,把整條巷子全吵了起來。
「老查!老查!」
「阿李!」
「胖子!」
「害蟲!」
「大頭!」
各家老爸老媽清夢被吼醒,一肚子怨氣,別人家孩子罵了怕傷和氣,只得將自家仔子逐出門去,好睡他個回籠。於是我們人馬到齊,殺奔附近的大同國中打球。翻牆而入、插竿、架網、熱身練球、捉對嘶殺,同時呼吸新鮮空氣,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就這麼打了幾年,小朋友們意興闌珊,球技也不精進。那年趁著學校放寒假,電視上台北名人賽才打完,熱度未減時,我們也辦了個名人排名賽,安排賽程,展開激烈的拼殺。這回因為有了成績的壓力,眾弟兄比平常用心多了,傳授的招式身法,也如海棉放進了臉盆中,一下全進了肚子,上場便施展出來。連續打了一個多星期才結束,大會準備了獎品,圓滿閉幕。突然間,羽球成了日常生活中離不開的話題。
場上人一多,笑語聲便吸引了觀眾,漸漸的,有人也願意上場試試身手,我們當然十分樂意的,更何況是嬌滴滴的小女生。不知怎的,自從小妹們來打球後,村子裏打球的人更多了,擠地場邊一堆閒雜人等,面露邪邪的笑容,呆望著飛舞的身影,差點沒滴下口水來,真是道地的見色起義!人潮最旺的時候,幾個不常見天日的賭鬼都願意來湊熱鬧,一旁排隊等上場時,便掏出棋子或樸克牌,梭哈、十三支的玩開了,盛況可見一般。小妹的魅力真是不同凡響呀!
場地原是很久以前向學校報准,自己畫的。有一年竟來了個附近商店的老闆,球技不怎麼樣,佔起場子,開班授課起來。不讓我們打,還把原場地用黃色油漆畫了一遍,邊上簽上小小的名字,意思是說:「這場子是我們的了。」碰了幾次釘子,眾好漢惱火了,晚上上街買了藍色油漆,第二天清晨又把場子漆了個藍,老查、惟屏各簽了比人還大的字在場地中央——「查」、「屏」。
他們來了,輪到我們端上早餐,今兒個免費招待一客「閉門羹」。他們摸摸鼻子,很惱怒的走了。從此以後,搶場地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且越來越早。有一天我們五點多天未亮就到,一進球場大家都給嚇了一跳,只見夜色矇矓中,小妹們端坐廊上,已恭候多時了。我們罵他們神經病。她卻吼道:「動作這麼慢還想打球,也不怕場地給人搶走。」看來她們比我們還興奮緊張。
有一陣子,殺球賺錢風行一時。什麼叫「殺球賺錢」呢?原來當時大家年輕氣盛,逮到機會就殺球,一回不小心,殺到了小妹身上,大家都覺得好笑,兇手更有一絲無以名之的快感自心底升起。漸漸的,小妹們成了箭靶子,大家拼命作「人身攻擊」。並有好事者將全身區分了價錢,殺中了便大叫:「五十塊!」興奮無比。只聽得小妹氣地哇哇大叫,越來越不淑女。當然,若是打中了三級片裏所謂的「三點」,價碼是最高了。雙打時,妹子們的位置都在前頭,我們經常使個壞,和對面老哥老弟眉目傳情,一個切球放到網前,只見對方箭步一躍,大拍一罩,狂喝一聲:「著!」小妹便中彈了,逃的機會都沒有,十分無辜。冤有頭,債有主,妹子心頭也明白,她不會粗魯地過網去找人算帳,而是回頭修理那「最佳舉球員」,那才是始作俑者。
青少年青澀的日子裏,行為不加規範就容易出軌,打架、沉迷電動玩具、蹺家的事不絕於耳,巷子裏卻從來沒有聽聞,可謂「打球的孩子不會變壞」。我想,真有了出軌的打球孩子,那也絕不是打球本身的緣故。羽球場上消耗掉我們許多年輕的氣力,也匯聚了我們更多的笑語和心思,現在更有人因此而結成連理,這份緣真是難能可貴地健康快樂,讓我們珍藏在心頭。
日子飛也似無聲無息地過去,畢業、工作,打球的次數越來越少,打球的人也陸續遠走高飛,不知不覺間,球賽停擺了,拍子掛在牆上不再動了,人也四體不勤,積了一身的贅肉。國內的廖昆福、劉漢嘉等換成了李謀周、劉恩宏,國外的戴夫、佛洛斯特換成了阿迪、洪阿比,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送舊人,我們也已被換下多時了。這番喜宴裏瞧見這對因羽球結緣的新人,不禁神思飛地好遠,憶起那段瘋狂的年歲,臉上漾起了莫名其妙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