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3 23:47:16梁成明

火 車

火車如一頭巨獸,躡手躡腳地鑽進巷子來,緩緩吐著鼻息,似乎不願驚動近旁的人家,但龐大的身軀踩地鐵軌枕木吱嘎作響,威武的神態仍然令人心悸。自從兒時有記憶以來,這是我日復一日、朝來暮去的驚撼。

家鄉是兩排矮陋的眷村,住著一群空軍的老士官長,他們自內地輾轉飄遊,聚集在此安家落戶,寧靜地度過後半生。兩排房子中間穿過一條鐵道,在巷尾進入飛機場,也就是大夥兒上班的地方。巷子裏靜謐非常,每日火車載著物資進入機場,是最熱鬧隆重的時刻了。

火車一天來兩次,上下午各一,進去出來,共經過家門四回。巷子很窄,鐵軌佔了大半,僅剩的路面無法走大車,將二十世紀的寵兒硬生生地擋在巷外,留下一份安適來。你如硬擠,轎車一邊的輪胎在枕木間顛簸,且得在上午火車到來前開走,否則會引來連串的震天怒吼,彷彿你侵佔了他的地盤一般。

歲月累積了人跟人間的親愛,也融涵了我們和火車的情感。每當火車來到巷口,先大咳兩聲,提醒人們:「我來了」;進了巷道,將速度放到最慢,輕輕撫過人家突出的塑膠簷瓦,沉沉地撼動坐在門邊縫手套的媽媽們,而我們也時常摸摸他剛硬的肘腋,頑皮地搭一程火車之旅,惹得司機停車罵人。只有愚蠢的雞鴨才會順著鐵路被他追趕而不會轉彎,甚至輾斃在鐵軌上。

放學回家是走鐵軌的最佳時光,每回總要走到巷底才肯回頭,過家門而不入。如此朝朝暮暮,練就了孩子們絕佳的平衡感,極不容易在中途跌下。看了武俠片動手比劃時,也都騰躍於軌上你來我往,誰先失腳落地誰就輸,是個現成的擂台。傍晚屋子裏熱,各家搬了凳子在鐵路上乘涼,一手搖蒲扇,一面天南地北地閒聊,將鄉思、生活上的艱難一口口吐在鐵路上,鐵軌無語,一旁默然傾聽眾人半生的亂離悲歡。夜深了,人們才帶著輕鬆的心情回家,誰說冰冷的鐵軌無情?

據說火車開到車站,接上通達南北的縱貫線,與寶島的大血脈相連。年少的歲月,遙遠的鐵路那端是個最美麗的夢。曾經突發異想,乘著門前的火車出遊,可以省卻許多轉車的麻煩,但想了十多年,始終不曾搭過便車,他總是那麼安詳的來去,沒有停留。

父母離異的那年,我離開了故鄉,步入飄流的年歲,那條鐵路延伸的懸念,始終牽纏著我幼稚的情感,吸引我歸向他。母親發覺我這傾向,遷陟不定的住所,由南至北,有意地遏抑這份想望。但這只是有形的距離呀!我依舊得空便溜回老家,忍受母親的叱罵或毒打、老師同學的異樣眼光——一個時常蹺家的小孩。家,何處是兒家呢?我沒錢,但我要回家,於是我蹺票。那段在火車上張目四望,焦躁地閃躲查票員、到站後翻牆的日子,成了一生中最鮮明的記憶。在一次活逮中,查票員的嚷嚷引來了眾人圍觀和竊竊私語,但無補於事實:我沒錢!於是我下車,出了站,用雙腿走完最後的行程——高雄到屏東。也是在那次經歷後,我憤而決心自食其力,不再依靠任何人。雖然一個月後姊捉我回去,讀完了國中,但再也磨不去那烙印的痕跡。啊!又是火車。

從軍後,四處調動,火車仍是我最密切的夥伴,報到、返家、出遊、訪友,在在是我們重溫舊誼的時光。火車上紛雜的眾生面相,尤其令人感受這世間各種不同的風情:惶急、悠閒、疲憊、煥然、若有所思、蒙頭大睡、喋喋不休、默然不語、擁擠時爭奪座位的狼狽、隨地席地而臥的安然、男女學生相互吸引卻又不敢開口的面面相覷、老僧入定的書蟲之埋首猛啃,以及我屢次近鄉情怯的不安。

久別後的故鄉,房子似乎更加矮小破舊,一如年暮的老者,日益龍鍾,唯有不變的火車,依舊往復去來。火車呀火車,駛過歲月,穿越我生命,像條項鍊,串織年少的美夢與滄桑、現實的沉重與歡愉,不避險阻,載我躍向繁華的遠方。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八二.十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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