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雷
電腦裏踩地雷遊戲緊張刺激,精打細算,稍有閃失,就掛了,得重新來過。現實裏地雷更是可怕的東西,據估計地球上目前共埋了一億一千多萬枚地雷在六十八個國家中,每年傷亡人數高達二萬六千人,平均每二十二分鐘就有一人因它而喪命或傷殘,其中九成是與戰爭無關的老弱婦孺。由於它安置容易,能夠遲滯敵人,相對成本低,戰況危急時常被大量使用,但情況解除後卻沒有足夠人力和時間來處理,只可憐了這些處於戰爭中的百姓,拿生命與幸福與這些不定時的炸彈賭運氣。
金門前幾年開放民眾觀光,又率先達成小三通的交流,防衛部已逐次展開清除地雷的工作。為了避免官兵無謂的傷亡,還請了些洋和尚來唸經,藉由他們的專業排雷技術,分批完成了李光前廟、后盤、雙乳山、水頭等十多處的雷區的工作。金門當初孤懸海外,處在兩岸交戰的最前端,儘管打落牙拼老命練兵整備,會弄到什麼地步誰也不敢拍胸脯保證。所以工事設施往地下挖,坑道向山下石頭裏炸,海邊的刺絲、瓊麻、軌條砦等阻絕障礙密密麻麻,地雷更是其中最具威力的一種。說它威力強,也許有人不服氣,不就那麼啞巴似地擺在那兒,屁都不吭一聲。是呀!它就被擱在那兒,被樹葉掩去,塵土埋上,甚至不知道哪兒去了,但只要外頭圍了圈鐵絲網,上面掛面小小的牌子,畫上個骷髏頭,或哪個阿兵哥告訴你那裡是雷區,你一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相信還是不敢進去。地雷的威力,來自隱於暗處的不可捉摸。
在金門戍守的日子,駐地是綿長的一線海岸。我坐鎮在連部,手下有數個據點分布在外。其中距離最近的一個據點,爬上雕堡頂就能揮手打招呼,其間相隔的卻是一大片雷區。延著環鳥南路走,拐入戰備道,再經轉折,得費個十來分鐘才能到達,很耗時間和體力,尤其是三餐打飯菜和點名時。一大片雷區已十幾二十年沒人進去,裡面木麻黃高高低低密實地長著,也阻礙了觀測與射界。
有一天,我正在堡頂遠眺神遊時,樹叢裡鑽出個老兵,駭了我好大一跳,忙問他跑到雷區裡做什麼?那傢伙竟一派輕鬆地回答:「我回連部找同梯的呀!什麼事嗎?」
什麼事?居然還問我什麼事?你人在雷區裡遊蕩不要命,我可還要顧著飯碗。你踩爆地雷,掛了,我鐵定滾蛋不用幹了。
不料這老兄施施然地開導我:「連頭仔,免驚啦,那邊早就有條小路通八兩(據點名),又快又方便又隱密,連對面共匪的水鬼都不知道。現在只有你在走戰備道,大家都嘛知道走這邊。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他竟然還消遣我。但突然間要我跟他到雷區裡,心理上一時間實在無法接受。是害怕吧?面色難看了起來。板著臉訓斥了他一頓,警告不能再有此違反安全規定的行為,將場面應付過去。
很快地,我找來了那個據點的副指揮官,一個資深老道的中士,問了雷區裡小路的事,結果是同樣的說法。將信將疑中,懷著極大的驚恐,第一次進入雷區。那就是條木麻黃樹林中幾步寬的小徑。沿路他帶我看了三處露出地面的地雷,在地面只看得見一個大約十公分見方的鐵塊,中間一根突出的小金屬圓柱,跟儲藏在另一據點彈藥庫中的地雷長地不太一樣。他說每天來來去去,有時會很無聊地故意踢它一腳,感覺很刺激。我氣地直罵他神經病,不想活也不必這個死法。行進間,我還不安地問他,這路上不會有其他沒露出土的地雷吧?他看看我,想笑不敢笑出來,只說搞不好有,但現在還沒有人踩到。我緊緊地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
中士後來告訴我,前任的據點副指揮官,他很熟的一位學長,對地雷這玩意兒非常精通,不知從哪弄來技術手冊,常常到雷區拆地雷回據點分解,燒拆下的火藥,嚇得阿兵哥們全逃到外面不敢回去。「八成看多了吧?所以據點裡的人心臟都很強。」中士下了個結論。
初上任報到不久的我簡直不敢相信竟有這等玩命的人,如此荒唐的事。但是,日子久了,我也在那雷區小徑上來來去去,懶得去繞戰備道了。直到有一天,環島南路那頭一家營造廠的拐手開進那條小路,又轉了個彎,更深入木麻黃林裡挖土時,還是把我嚇得幾乎從堡頂上栽下來。那經理(兼拐手司機)也笑嘻嘻地叫我別怕,那地方白白黏黏的土質是金門有名的瓷土,他已經挖了好幾年了。我又因此上了一課,但並沒有變得比較大膽。其他掛了雷區牌子的地方,我依舊不敢輕易進入。
連部旁邊靠環島南路的林子裡,那陣子卻傳出爆炸的事件。一輛演習的吉普車倒車入林隱蔽,壓到一枚地雷,轟隆一聲,輪胎飛到半天高,掉到海邊的據點前,從此那邊沒人敢去。附近的海灘常有卡車來挖沙做工程,哨兵制止時,他們總會端出某某大官要員的指示,表示非挖不可。發生爆炸事件後,聰明的哨兵會移花接木,說上回就在這附近炸了一台車,要挖不挖隨便你們。通常哨兵走了,挖沙的人隨後也跟著離開。大部份的人都蠻怕死的。
那一年,防衛部發出屠狗令,沒有牌的野狗,一律格殺。拍照存證,以尾換錢。這使我們幾個見錢眼開的同學一起發展出圍剿野狗的作戰計畫。有一群野狗經常在海岸上流竄,且相當兇殘,曾咬傷查哨人員,連上養的幾隻安哥拉羊也被活生生咬死、撕扯、吞吃殆盡。牠們一直是我復仇的對象。擬訂好包抄的路線,兩個連相鄰的六個據點兵力悉數投入,眼看就要合圍,縮小包圍圈,將那二、三十隻野狗擒住,發一筆野狗財。不料那隻領軍的狗王卻率眾突圍,衝入附近的雷區,還回頭向我們搖尾巴,真是氣斃數十名戰力精實的國軍弟兄。有人提議開槍打牠們。答曰:「就算打到了,打死了,你敢進去撿嗎?萬一不小心後頭打到人,怠誌就大條了。」好吧!我們只好不與狗輩們計較,大夥們回去休息,就當是戰備演練吧!那片雷區於是成了野狗們保命的盤據地。
有一天,連上總機緊急回報二連、營部連方向發生連續多響爆炸聲,且一直持續當中。這在戰地可是不得了的事。老共打過來了?為什麼只有那邊開打呢?種種疑懼中到處聯絡求證。原來,營部連和二連交接的那一大片雷區著火,易燃的木麻黃葉一路燒去,所過之處的地雷就應聲爆炸。無聊等待中數著爆炸聲響,兩天共炸了四十多響。這把無名火,應算是排雷的先驅吧!
事後和同學的閒扯中又聽到一個插曲。這回失火,師長沒多久就親臨現場瞭解狀況,安全士官帶著他深入第一線視察火勢。當問到雷區的範圍時,安官東西南北指示了一番,師長才發覺自己已深入雷區,臉色立即大變。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緊跟著安官後頭撒退。我不禁想起頭一回踏入雷區時的驚嚇。大官也會害怕哩!那種憂懼,不是身臨其境所能體會的。
地雷這玩意兒,真是很嚇人的東西。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九十一.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