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2 00:04:35LAURENT

〈842〉之二

  中年女人。

  她在一幢隱身於工業區內的大樓中做清潔樓梯間的差事。大樓內所有的職工對她的視覺印象總常戴著口罩(之前SARS侵襲的時段還特別加了一層)、雙手緊實貼覆橡膠手套,有時會在頭頂搭配某某立法委員贈送的競選棒球帽。員工們下班前都會見到她的身影,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見過她的臉。

  有人說,她在這棟大樓內工作將近十年的歲月。也有人三姑六婆的八卦,她其實是本棟大樓先前某家公司老闆的太太,先生經營事業不順遂後,她淪為清潔工。更有人說,她沒有任何家人。不論任何人如何咀嚼這些不爛的語言,她似乎什麼也沒回應,什麼也不辯駁。頂多會一面快速的以塑料製成的掃帚清理地面的同時,同時告訴那些藉著空檔時間到樓梯間吸煙的員工:歹勢…歹勢…稍稍讓一下,要掃地。她幾乎也沒有怨懟過抽煙的職員隨時所遺留下來的菸灰、菸屁股、空菸盒、口香糖……等細微的垃圾(有次她還清過一只使用過的保險套)。工作完畢,她輾轉到一樓大廳至保全人員所處的櫃臺,告訴當值的警衛:若是沒有這些永遠掃不盡的垃圾,我可能就沒有工作了……就像這棟大樓沒有進進出出的職員,你也無須在這裡工作,都是一樣的道理。理著平頭、體態有些豐胖的警衛並沒有搭理她,他身上不斷散發著陣陣菸焦油的味道;而中年女人對警衛也盡是千遍一律的話。

  下午。婦人掃到通往三樓的樓層轉角處。直立式鋁製、閃著銀亮光澤的垃圾桶上端是一盤淺淺盛裝白色細沙專供人捻熄香菸。盤裡七橫八豎穿插為數不少且長短不一的各牌香菸蒂。近觀,歪歪斜斜的煙蒂彷彿是沙漠裡白色仙人掌的細微人工造景。她先將盤內的煙蒂撥入已準備好的塑膠袋內,袋子裡霎時灰煙翻騰,像是燒了火、冒起煙,濛濛起霧般遮蔽視線。她再次用掃帚將分散於垃圾桶周邊的小紙片、灰渣、白如蠶身的短小煙蒂掃入畚斗內。

  她挪開了鐵白的圓柱筒,再度發現一些殘留的雜物在後頭(她心裡想著,自己最不願意清掃的地方就是牆角)。掃帚尖端隨著她稍微有些脂肪堆疊的手臂而擺動,也順勢撈起一團紙。

  她看見了!

  她看見一團紙底下,躲著一隻黃金打造、嘴啣一枚硬幣的蟾蜍!儘管角落陰暗、儘管時近黃昏,金黃色的小生物徐徐如生,皮膚上的疣突顆粒彷彿在呼吸。它全身散發出幽微的光線。婦人的鼻息幾乎停止、心臟差點從嘴裡吐了出來!額頭間逐漸滲出汗水,而且有涼颼的感覺;腎上腺素點燃雙眸情緒高亢的火花與那蜷伏地上的怪物一搭一唱。她心神不寧,開始左顧右盼,乜斜視線觀察四週是否有職工在吸煙。目光再落到蟾蜍的身上時,它好比在發出微弱的語言召喚中年婦人:趕緊把我取回家!手腳快一點,給別人看見就來不及了。

  她雙腳微蹲,用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掌像捧水一樣將蟾蜍撈起,小心翼翼的動作擔心它會突然恢復生命跳走奔逃,更驚慌別人看見她鬼鬼祟祟的行徑。金蟾蜍在她掌心內只停留短暫的瞬間,就鑽入她上衣右側的寬大口袋去了。

   一樓大廳。理平頭且身上充斥菸氣味的保全人員正在將花花綠綠的信件逐一投入位於各樓層公司的信箱。

  他見到中年婦人自樓梯間走出。她取下長期覆在面上的防塵口罩,也同時剝掉雙手的手套。警衛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五官端正、眼眸清亮、眉宇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好比太平洋某深海的地球裂隙、眼尾處有幾條似有若無的皺紋點綴。警衛幾乎停止手上發信的動作,眼睛緊睨著她。

  婦人朝大廳走去。夕陽透過自動門的落地玻璃投射到大理石地板上。地板上再折射出亮眼的金色稻穗色澤,將她的剪影拉得特長,如同投在屏幕上的皮影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