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8 13:47:25冠潔

吉他

「要進入一個人的身體很容易,難的是進入他的心。」
面前的她撥動著手中的吉他,一面突然冒出了這句話,把我嚇了好大一跳。
「喂,講這種話,妳都不害羞的喔!」我嗆了她一句,心裡忍不住埋怨,雖然知道她平時講話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尺度大到沒有女孩子的矜持,可是說的人不怎麼樣,聽的人可是會不好意思的啊!
她聞言抬起了頭,敷衍地笑了笑,然後對著免持聽筒繼續道:「嗯…所以說你應該試著了解她啊。要對人開啟一道信任的門,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要有點耐心知道嗎?」
我嘆了一口氣,埋頭繼續研究她丟給我的吉他譜,不再理會她的電話內容。而她一面講著電話,一面垂著長髮,輕輕地撥動琴弦。
 
這是日文系教室的穿堂,做成開放式舞台的樣子。這個暑假她開始學琴,總是喜歡抱著吉他特地跑來學校,坐在台邊練琴。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我也會陪他一起來。不過老實說,對樂器一竅不通的我,也只能聽她或者拿著pick刷和弦、或者笨拙地練著撥弦,要嘛就坐在一旁陪她聊天,要嘛就是對著天空發呆。
這天也是,陪她練琴練到一半,她的手機突然響了。竟然是學弟打來找她當感情顧問。她自己一次戀愛也沒談過,竟然也有人會找她求救?我一聽就快笑死了,結果被她狠狠地踹了一腳,才拼命憋笑免得被電話那頭的學弟給聽到。
 
講完電話,她也沒把耳機拿掉,只是再次抓起pick,然後要我幫她把譜拿好,開始練起一首新歌。
嗯,沒錯,我還有另一個功用,就是譜架。
「剛是誰啊。」我又問了一下,屬於那種沒話找話聊的明知故問。她困難地換到G和弦,音樂因此中斷了一下,她說了個名字,終於開始刷下一個小節。
「還不就最近在追那個學妹。」她笑,「你也知道,女孩子嘛,要交付一段感情的同時,也是託付一份信任,這一點跟男生是不太一樣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能亂回嘴,否則就會引來一連串沒完的辯論。
「所以說呢…」她又停了一下,更艱難地按到了Bm,「我雖然知道學弟是很真心啦,但是他自己如果沒辦法讓人家安心,給對方信任感的話,我就算去當中間人說再多也是沒用的不是嗎。」
我記得那個學弟,的確給人一種很不安定的感覺,忍不住笑了。
「他該不會是太急著要跟人家上床結果把人給嚇跑了吧。」
她的眼神往上瞟了一下,我確定她不是在瞄譜,而是在瞪我,只是很快地她又專注在下一個和弦上。
然後她輕描淡寫地反問:「願意跟某個人上床,真的就是一種指標性的交付了嗎?」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回什麼,忽然意識到四周好安靜,才發現她停止了練習。
「妳是說,就算一個女生跟某人上床,也不代表信任那個人嗎?這不是很矛盾嗎?」
該死!我在反問個屁!我馬上住了嘴,等著她的反駁。
「我可沒說喔。」她淡淡地、聽不出是否在笑。
「畢竟,信任感跟是不是要跟對方發生關係,對某些人來說是兩回事啊。只是,」她的左手按住的弦從Em換到Am,右手卻沒有移動,「比起來,對於肉體關係,普遍來說男生是比女生輕率的,這也是事實,不是嗎?」
「所以呢?」我忍不住又脫口問了。可惡!她這種反問式的結語,總是會讓我不自覺就想反駁。天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一個女生在公共場合討論上不上床的問題啊!雖然現在,這裡只有我跟她就是了。
而她,忽然笑了出來。
「好吧,這種用性別來做的二分法是太草率了一點。」她終於扯掉耳機,把手機丟進包包,抱起吉他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或許男生也是一樣的吧。不過,我還是堅持我的論點。」
「哪個論點?」
「要進入一個人的心,遠比進入他的身體,要難得多了。」
我同意。因為認識那麼久,我也還是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像是,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神瞬間閃過一道,我從來沒有看過的黯然。
 
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她說吉他會淋溼所以不想帶琴出門練,卻一身濕透地出現在我家門前。
「琴可以在家練,可是啊,不出門就見不到你囉!」
她嬉皮笑臉地,在我翻找著吹風機的時候,丟出這句噁心叭啦的話。
好吧,我承認,她記得我雨天不愛出門,的確讓我有一點感動。只有一點點喔!
直到我記起,這天是我的生日。
 
既然午餐是她幫我帶來的,我也只好認命地貢獻我冰箱裡的啤酒。
「生日快樂。」她說,舉起我為她拉開拉環的酒罐──她一向很不會開易開罐,真不知道沒人幫她開飲料她的日子要怎麼過──和我相碰了一下鋁罐,喝了一口酒。
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們到底聊了些什麼了。其實我一向不太會喝酒,冰箱裡擺那些酒是為了失眠的時候拿來喝了就可以馬上睡著,和、像現在她突然跑來,就可以拿來招待。
第二罐才喝幾口我就已經開始茫了,卻一面昏頭地幫她打開她的第三罐酒。
我似乎聽到她在說她上個週末跑去樂器行看琴,看中了一把考慮要換。我應該是回了一些現在這把彈得好好幹嘛要換之類的鬼。然後她回了一些我不太記得,應該是音色材質的比較,只記得她突然冒出一句:「欸,你覺不覺得,彈吉他跟談戀愛,有一種微妙的共通點?」
「蛤?!」我忽然清醒了一些,像是警覺到一些什麼,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說,彈吉他跟談戀愛啊,在某些地方還滿像的。」
什麼跟什麼啊?我挪動了一下,想要坐好,才發現剛剛清醒了些的原因。
她整個人靠在我身上,喝乾了她的第三罐酒。我只好又癱回椅背,任由她靠著我,聽她繼續說著:「一開始啊,只是為了想要學吉他,所以買了一把琴,也不管這把琴是不是適合,甚至因為對琴一竅不通,所以也根本不曉得琴好不好,反正初學嘛,有一把琴可以拿來練就好。」
她的頭忽然一沉,從我的肩上滑了下來。我伸手要扶,卻慢了一拍,只好讓她躺到我的腿上。
「然後啊…」她閉上了眼睛,淺淺地、幽幽地笑著,「因為是第一次彈吉他,弦總是會按不緊,而且手又痛得要命,可是那時候根本不會想到可能是琴的問題,只覺得應該是第一次彈的關係,等長了繭就好了,等到彈到一把適合的琴,才發現按弦會痛歸會痛,彈起來還是有差別的。可是呢,那把琴,又不一定是自己買得起的。」
「而且,買了新琴以後,舊的要怎麼辦?」我聽到一個聲音問,抬起頭要找聲音的來源,才意識到問話的人是我自己。
而她,笑了起來。
「是啊,舊的琴要怎麼辦呢?有人是可以很輕易地丟掉的吧。也有人是會好好收藏的。可是…」
「…可是你要養一把琴就已經夠麻煩了,哪來時間顧兩把?」我順口接話,伸手撥開她臉上覆著的幾綹髮絲。她又笑出聲來,說:「真的,我一定會不知不覺就把舊琴丟在角落生灰塵了。而且…」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會覺得,就算真的買得起那把琴好了…我的琴藝也不夠好,買那麼好的琴根本是浪費吧。」
「笨蛋嗎妳!」我其實不太知道我要說什麼,只是聽到她這樣自暴自棄的講法,就很想反駁她。話都出口了,我也只好信口胡謅下去:「買了琴以後再練不就好了!就是因為買到一把好琴,所以才更應該要讓自己彈得夠好、去配上琴的身價不是嗎?」
話一出口,我就整個清醒了過來。
就是因為,遇到了這麼好的人,所以才會讓我想要超越現在的自己,好去配得上對方。所以,才會忍不住想逞強、不想輸給她,想要壓過她的氣燄證明我並不是比不過她的。
她安靜了下來。我也尷尬地說不出話。就在我擔心該不會被她察覺我的想法的時候,低頭一看才發現她睡著了。
我小心地從她手上拿走空了的酒罐,放到桌上,然後往後靠向沙發,努力把一些奇怪的想法從我腦子裡趕走。
不騙你,這真的很難,尤其是,你忽然發現你其實很喜歡的這個女孩,正睡在你的腿上,而且像是嫌你還不夠為難、又無辜地翻了個身的時候。
 
那天之後,我發現我完全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所以接下來每一次在小舞台練琴,我就完全淪為一個譜架。我努力地想要讓我們之間回到之前那樣的感覺,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顯得我更加地笨拙。於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也不再刻意找話題,只是默默地練過一首接一首歌。
直到暑假快要結束的那一天,她賭氣似地埋首狂刷著一首她早就背下譜的歌曲,而我沒事可做,只能尷尬地把譜翻過一遍又一遍。然後得救似地、從我們的身後,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學姐!」
我們一起轉頭,看見學弟拉著一個女孩走了過來。她笑了起來,問:「嘿,怎麼會來學校?」
學弟搔了搔頭,笑:「沒有啦,就…知道學姐會在這邊練琴,所以來打個招呼這樣。」
學弟身邊的女孩也笑了一笑,喚了聲學姐,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聽著笑了起來,說:「那很好啊!」然後問,「那,你們等一下要去哪?」
「喔,去看電影吧。」學妹答,學弟接口:「嗯,然後要去逛街,她要看一些東西。」
「快去吧。」她擺了擺手,小情侶笑了笑,在轉身離開前,學弟看了我一眼,說:「不打擾囉!」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她的練習,還是說我們。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之間又陷入一片寂靜。她又彈起剛剛被打斷的歌曲,只是刷起琴弦柔和了許多。彈完以後,她忽然開始收起東西。我於是把琴譜遞給她,問:「剛剛…學妹跟妳說什麼?」
「跟我道謝啊,」她接過琴譜,丟進琴袋,淺淺一笑。「她說,或許每個人都忘不了以前用過的吉他、彈過的曲子,但是重要的是此刻,他們合奏出了最和協的和弦。」
我愣了一下,虧她:「她也信妳那套吉他愛情論啊?」
她一語不發地拉上拉練,背起琴,笑了起來。
看見她那樣狡黠的笑容,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就是因為買到一把好琴,所以才更應該要讓自己彈得夠好、去配上琴的身價』,嗯?」
等我發現我的下巴是呈現快要掉下來的狀態時,她已經笑得快直不起腰了。
然後,她伸出手。
「我要去把那把琴買回家。」她說。「要陪我嗎?」
 
而我,哼,我也不怕告訴你。
我毫不考慮地,就牽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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