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27 01:22:03冠潔
發票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死了之後絕對不要被人看到的東西吧。」她一面說，一面整理零亂的錢包。「像是日記啦、信件啦，之類的。」
「我的話，是發票。」
啊？
我的樣子一定很呆，因為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保持這個停格的姿勢好一陣子了。
而她一派輕鬆地吸了一口水果茶，將桌上的一疊發票整理整齊，對折放回了錢包裡。
我們剛剛在討論的，是遺物。不知怎地就聊到這個話題。她笑著說人生很難說，總要早早做好準備，一點也不避諱。
「我們來約好吧，把自己死掉以後不想要被人看到的東西封箱，註明在死後寄給對方。」她說著把錢包打開，掏出一堆堆塞得亂七八糟的單據和卡片。「然後先收到的那個人，就連同自己的那一箱，不要拆封一起燒掉。」
很奇妙的約定。不過聽起來還不錯。
可是，「為什麼是發票？」我總算問了出來。
她從一疊提款機的明細表中找出最新的一張，把舊的揉掉的同時瞄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怎麼會問這種蠢問題。
然後，自己先笑了起來。
「也是啦…發票還滿奇怪的喔。」
何止奇怪？詭異斃了。
雖然這麼想，我還是什麼也沒說，咬住吸管開始喝起我的冰可可。
跟她認識了這麼多年，就算我們之間已經無話不談，但對於彼此，有很多事我們還是搞不懂的。她是抱著什麼想法我不曉得，但我是覺得，原本就沒有什麼人是可以完全了解對方、或是個性完全合得來的。所以不管再怎麼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我還是選擇包容、以及聆聽。
或許她也是一樣吧，因為很多時候在我講述自己喜愛的事物而眉飛色舞時，也會瞥見她帶著笑意的眼中閃過一絲無法理解的困惑。
所以很不可思議地、我們的友情，竟然可以延續這麼久。
那天回去，我找了一個箱子，把我以前寫的幾本日記都丟了進去。打開抽屜時，幾個信封掉了出來。我撿起來，才想起這是什麼。
幾年前，上過法律概論之後就開始寫的，遺書。
這一點，我跟她是一樣的。對於那個「人生很難說」的論調。
尤其是知道台灣的法律對遺書的定義規範十分簡單，只要是親筆手寫、註明日期並簽名就可以了，不像國外還有既定格式還要見證人簽名之類的之後，我跟她不約而同地開始寫起遺書，一年重寫一封。
不同的是，我是在年尾寫，而她是在年初。
每次重寫，我會先打開上一封，對照著去年和今年的變化，寫下新的遺書放在桌墊下，然後把舊的丟進抽屜。
說到這個，我還真沒有看過最早以前寫的呢…
我隨手揀了一封打開，看見三年前的日期。愈是之前寫的遺書，關心的事物就愈狹隘，看得我不禁汗顏起來，於是將這幾封信丟回信封，一併扔進了箱子裡。
然後我就沒事可以做了。
看著空蕩蕩的紙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說起來，我每天說不定都會增加想要放進箱子的東西。但是同時我不曉得哪天會出意外…這樣一來，我不就要隨時把箱子拆了又封、封了又拆？
「累不累啊…」我苦笑著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拉開了膠帶。
要嘛就是每天重覆這樣的動作，要嘛就是冒著會有不想被看到的東西被看到的風險。這麼一想就覺得好像還滿公平的。
我把寫了她的收件地址姓名的信封貼在紙箱一側，拾起筆在今年的遺書裡，加上了把東西寄給她的這一條。
我一直沒有問她是不是也做了一樣的事。一來在意這種事有點無聊，二來萬一她只是說說我卻認真，只會顯得我很蠢。
但是後來，我還是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那是在一起從便利商店走出來的時候。
「妳說，妳不希望發票被人家看到，到底是為什麼？」
她打開手中的礦泉水罐，然後把剛剛的發票遞了過來。
「大部份的商店都會像這樣，把品項名稱打出來吧。」她說，喝了一口水，笑著：「不覺得這樣很可怕嗎？」
「哪裡可怕？」我不解。她又笑了，蓋好水瓶叫我幫她拿著，然後掏出錢包，拿出之前整理的那一疊發票。
「人家不是說，想了解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看垃圾嗎？
「我覺得，發票也是一樣的。」
我接過她手上的那疊發票，看了幾張，有點理解了。
的確，就算每天都買不同的東西，總會有幾樣是重複的，很容易就看出她的習慣、愛用的牌子、喜歡喝的飲料、常買的零嘴…甚至還有時間記錄，「妳怎麼常常半夜不睡去便利商店啊？」
「我就說吧。」她笑起來，從我手中拿回發票放進錢包，「發票其實記錄著一個人的隱私呢。所以啊，後來我都不把發票拿回家給爸媽一起對了。」
「那妳就不要買那些奇怪的東西讓爸媽擔心妳的飲食啊！」我忍不住嗆了她一句。「再說，這種東西對完獎就扔了，妳幹嘛還按日期排好啊？」
「哇啊～連這都注意到啦！」她假裝對我的眼尖感到驚訝，擺明就是不想回答，我也只好聳聳肩算了。
那個月，在對完發票之後，我把一疊發票扔進垃圾桶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找了一些別的垃圾丟在上頭。
雖然我的垃圾，應該是不會有什麼跟蹤狂來翻就是了。
過了幾年，我又重寫了幾封遺書。每一年都不忘在末尾加上「寄件條款」。
有一次她問我，為什麼總在年末寫遺書，我想了想，說：「算是回顧這一年、做個總結吧…妳才怪咧，幹嘛在年初寫？」
「一年的美好開始，就被死亡染上穢氣，這樣不好，對吧。」她笑得淡然，我卻猛地語塞。
雖然沒有這麼想，但或許我的潛意識裡正是這麼認為，才會在每次過完年就聽她說她把新的遺書寫好了的時候感到毛毛的。
「不過對我來說，卻覺得這是為接下來的一年做好了準備，讓我很安心呢。」
「…這麼說也沒錯啦。」聽她這麼說，我也笑了。
「對了，說到這個，我的箱子愈來愈大了呢。」她看似隨意地說著，啜著杯中的熱桔茶。
我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哪來那麼多東西可以裝？！」
我用的還是當初的那個小紙箱，只是因為拆封太多次，膠帶一層一層愈來愈厚。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笑著繼續喝她的桔茶。
我心裡浮現了答案，忍不住嘆了口氣。
看來到時候，如果是我先收到她的包裹…看都不用看，一定就是一整箱的發票。
「我的話，是發票。」
啊？
我的樣子一定很呆，因為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保持這個停格的姿勢好一陣子了。
而她一派輕鬆地吸了一口水果茶，將桌上的一疊發票整理整齊，對折放回了錢包裡。
我們剛剛在討論的，是遺物。不知怎地就聊到這個話題。她笑著說人生很難說，總要早早做好準備，一點也不避諱。
「我們來約好吧，把自己死掉以後不想要被人看到的東西封箱，註明在死後寄給對方。」她說著把錢包打開，掏出一堆堆塞得亂七八糟的單據和卡片。「然後先收到的那個人，就連同自己的那一箱，不要拆封一起燒掉。」
很奇妙的約定。不過聽起來還不錯。
可是，「為什麼是發票？」我總算問了出來。
她從一疊提款機的明細表中找出最新的一張，把舊的揉掉的同時瞄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怎麼會問這種蠢問題。
然後，自己先笑了起來。
「也是啦…發票還滿奇怪的喔。」
何止奇怪？詭異斃了。
雖然這麼想，我還是什麼也沒說，咬住吸管開始喝起我的冰可可。
跟她認識了這麼多年，就算我們之間已經無話不談，但對於彼此，有很多事我們還是搞不懂的。她是抱著什麼想法我不曉得，但我是覺得，原本就沒有什麼人是可以完全了解對方、或是個性完全合得來的。所以不管再怎麼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我還是選擇包容、以及聆聽。
或許她也是一樣吧，因為很多時候在我講述自己喜愛的事物而眉飛色舞時，也會瞥見她帶著笑意的眼中閃過一絲無法理解的困惑。
所以很不可思議地、我們的友情，竟然可以延續這麼久。
那天回去，我找了一個箱子，把我以前寫的幾本日記都丟了進去。打開抽屜時，幾個信封掉了出來。我撿起來，才想起這是什麼。
幾年前，上過法律概論之後就開始寫的，遺書。
這一點，我跟她是一樣的。對於那個「人生很難說」的論調。
尤其是知道台灣的法律對遺書的定義規範十分簡單，只要是親筆手寫、註明日期並簽名就可以了，不像國外還有既定格式還要見證人簽名之類的之後，我跟她不約而同地開始寫起遺書，一年重寫一封。
不同的是，我是在年尾寫，而她是在年初。
每次重寫，我會先打開上一封，對照著去年和今年的變化，寫下新的遺書放在桌墊下，然後把舊的丟進抽屜。
說到這個，我還真沒有看過最早以前寫的呢…
我隨手揀了一封打開，看見三年前的日期。愈是之前寫的遺書，關心的事物就愈狹隘，看得我不禁汗顏起來，於是將這幾封信丟回信封，一併扔進了箱子裡。
然後我就沒事可以做了。
看著空蕩蕩的紙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說起來，我每天說不定都會增加想要放進箱子的東西。但是同時我不曉得哪天會出意外…這樣一來，我不就要隨時把箱子拆了又封、封了又拆？
「累不累啊…」我苦笑著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拉開了膠帶。
要嘛就是每天重覆這樣的動作，要嘛就是冒著會有不想被看到的東西被看到的風險。這麼一想就覺得好像還滿公平的。
我把寫了她的收件地址姓名的信封貼在紙箱一側，拾起筆在今年的遺書裡，加上了把東西寄給她的這一條。
我一直沒有問她是不是也做了一樣的事。一來在意這種事有點無聊，二來萬一她只是說說我卻認真，只會顯得我很蠢。
但是後來，我還是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那是在一起從便利商店走出來的時候。
「妳說，妳不希望發票被人家看到，到底是為什麼？」
她打開手中的礦泉水罐，然後把剛剛的發票遞了過來。
「大部份的商店都會像這樣，把品項名稱打出來吧。」她說，喝了一口水，笑著：「不覺得這樣很可怕嗎？」
「哪裡可怕？」我不解。她又笑了，蓋好水瓶叫我幫她拿著，然後掏出錢包，拿出之前整理的那一疊發票。
「人家不是說，想了解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看垃圾嗎？
「我覺得，發票也是一樣的。」
我接過她手上的那疊發票，看了幾張，有點理解了。
的確，就算每天都買不同的東西，總會有幾樣是重複的，很容易就看出她的習慣、愛用的牌子、喜歡喝的飲料、常買的零嘴…甚至還有時間記錄，「妳怎麼常常半夜不睡去便利商店啊？」
「我就說吧。」她笑起來，從我手中拿回發票放進錢包，「發票其實記錄著一個人的隱私呢。所以啊，後來我都不把發票拿回家給爸媽一起對了。」
「那妳就不要買那些奇怪的東西讓爸媽擔心妳的飲食啊！」我忍不住嗆了她一句。「再說，這種東西對完獎就扔了，妳幹嘛還按日期排好啊？」
「哇啊～連這都注意到啦！」她假裝對我的眼尖感到驚訝，擺明就是不想回答，我也只好聳聳肩算了。
那個月，在對完發票之後，我把一疊發票扔進垃圾桶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找了一些別的垃圾丟在上頭。
雖然我的垃圾，應該是不會有什麼跟蹤狂來翻就是了。
過了幾年，我又重寫了幾封遺書。每一年都不忘在末尾加上「寄件條款」。
有一次她問我，為什麼總在年末寫遺書，我想了想，說：「算是回顧這一年、做個總結吧…妳才怪咧，幹嘛在年初寫？」
「一年的美好開始，就被死亡染上穢氣，這樣不好，對吧。」她笑得淡然，我卻猛地語塞。
雖然沒有這麼想，但或許我的潛意識裡正是這麼認為，才會在每次過完年就聽她說她把新的遺書寫好了的時候感到毛毛的。
「不過對我來說，卻覺得這是為接下來的一年做好了準備，讓我很安心呢。」
「…這麼說也沒錯啦。」聽她這麼說，我也笑了。
「對了，說到這個，我的箱子愈來愈大了呢。」她看似隨意地說著，啜著杯中的熱桔茶。
我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哪來那麼多東西可以裝？！」
我用的還是當初的那個小紙箱，只是因為拆封太多次，膠帶一層一層愈來愈厚。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笑著繼續喝她的桔茶。
我心裡浮現了答案，忍不住嘆了口氣。
看來到時候，如果是我先收到她的包裹…看都不用看，一定就是一整箱的發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