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2 19:49:32冠潔

タバコ。煙草

伴隨滿身的煙味,她回到房裡,往床上一倒。



她是不抽煙的。曾經,她很討厭煙味。
父親有煙癮。擔憂父親的健康,小時候她就曾當著父親的面奪過香煙撕個粉碎,做為激烈的抗議。那之後父親便不常在家人面前抽煙,她有勝利的感覺,卻仍動不動對身上帶著煙味回家的父親板著臉孔。
直到有天夜半,強烈的地震來襲,一家人緊張地奔到戶外,在一次餘震中父親將家人緊擁,貼在父親身邊,她聞見了父親指間早已沾染上褪不去的淡淡煙味。
那是父親的味道。溫暖地、安心了。於是就妥協了不再逼著父親戒煙,只是為了空氣清靜在父親要抽煙時趕他到外頭去。

她仍然討厭煙味,只是討厭的是煙霧瀰漫的嗆鼻。長大了之後身邊同學也常在下課回來之後帶著一身煙味,她也不再介意,甚至有時一同出遊,同學要點煙時詢問她,她也只是默默把對方拉到下風處便不再多置喙。
然而她也暗暗地決定了,未來若是戀愛,對方一定是不能有煙癮的。她不喜歡為了煙與健康的問題為對方擔心爭執。

這樣下定了決心的她,卻在日後認識了一個有煙癮的男子。其實是朋友打工地方的前輩,因為一次的邀約一同出遊相識了的。雖然與她年紀相差了近二十歲,兩人個性又南轅北轍,卻十分聊得來。相處久了,每回大家出門,逢他要吸煙,她總是不客氣地狠瞪他一眼,然後作勢搶他的煙到處藏。而他也總是無奈地要她還來,磨得她開心了才假裝不甘願地扔回給他。

只有她能搶他的煙,其他人若亂動他就會翻臉。正因為他年紀大,對她也十分包容,像是寵著女兒似地。而面對同樣年長的人,她也只有對他敢這樣撒野。因為其他人是長輩,而他,是朋友。她的不拘小節的開朗性格,也令人生不了她的氣。
於是開始他要抽煙時就會首先躲開,而她也不客氣地衝過去要搶煙,成了一種慣例的遊戲。遊戲規則就是不管她有沒有搶到煙,最後總要放他到室外去。而他在抽完煙後也不會馬上進來,等到煙味淡了才回座。

一次一個共同朋友的生日餐會,他們分別去了,在場的人她大多不熟悉,於是在祝福生日的朋友之後便一直坐在角落靜靜地飲著咖啡、對著經過的少數友人打招呼,並偶爾起身走走讓主人以為她很盡興。他不知道她有來,驚訝地對她打了招呼。看見他讓她很安心,聊了幾句她第一次大笑起來,然後他便起身到室外抽煙。
身邊人聲歡騰,她卻獨自靜默著。忽然她有一種被拋在人群浪潮中、即將被聲浪吞嚼噬盡的感覺。
她想回家,又擔心提早告退是不是會讓主人困擾,以為她──雖然是真的──不喜歡今天的場合。對著許多陌生的以及認識但不熟悉的面龐陪著笑臉,她慌亂地想逃回角落,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淡淡煙味。
一轉身,看見是他。因為知道她對在場的人不熟,沒像先前那樣等身上的煙味散去便趕回來要陪她。
她幾乎要感動得落下淚來,卻蹙起眉皺著鼻子抱怨他身上的煙味。他其實知道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麼,於是只苦笑了一下,便帶她走到外頭,遠離她不擅長的交際場合。

之後他們卻斷了連絡,那是最後一次、她見到他。首先是她升學換了地方、然後是他換了電話卻陰錯陽差沒有通知到她,然後共同的朋友不是出國就是換工作,一個一個失聯了。那三年的時間,從此斷在那一場餐會,封存進記憶的鎖櫃。



就這樣過了兩年,之間她在補習班認識了一個男孩,正是各方面都符合她預設的條件的,沒有拒絕他的追求,卻在三個月後提了分手。男孩問她原因,她也說不上來,只能淌著淚說抱歉連理由也沒辦法給,男孩幸好也不強求只是遺憾。而她自此空白著感情,以為自己是不適合戀愛的。直來直往的性格讓她與許多男孩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可以涉入她的情感世界。有一天晚上大家邀約著要去打撞球,她不會,朋友說可以教她,於是她便跟著去了。
進到撞球場,濃重得幾乎成了凝脂的香煙霧氣撲面而來。她由著朋友拉著她到球抬邊,幫她挑球桿教她怎麼架桿怎麼出力。
那晚她撞進球袋的母球數比實際得分數要多,更不用說用力不當把母球戳出球桌的次數是怎麼讓大家從取笑變成佩服,知道她平日說自己不擅長一切跟入射角反射角相關的運動的話不是玩笑。而她也自暴自棄地只要打得到母球撞得到別顆球就滿足得又叫又跳,惹得朋友哭笑不得,就這樣從認真比賽到隨便亂玩,一群人耗到半夜三、四點才從撞球館離開。
回到家她累得幾乎沒力氣洗澡,隨地一躺,忽然髮間沾染的煙味竄進鼻間。而她不知怎地落下淚來,悲傷地痛哭到天亮。

自那之後她就開始固定與朋友邀約至撞球場,並不一定下去玩,大多是看著朋友打球。大家知道她討厭撞球場的煙味,以為她是因為喜歡上撞球於是勉為其難忍受,因此也總是體貼她,盡量選擇靠窗的位置在不影響冷氣的前提下將窗打開一道老板注意不到的縫隙。她的確仍然不喜歡撞球場的煙霧、嗆鼻的氣味,卻總是在回到家的夜半時分坐在床邊嗅著房中充斥的淡淡氣味,帶著自己的體溫。
二手煙的霧氣是污染、撞球場的煙霧迷漫是毒氣,但身上帶的煙味卻讓她莫名地懷念與安心。她知道這樣的煙味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兩年前深鎖的抽屜,她想起他。他對她的包容與貼心、她對他的任性與放肆,在那一場餐會上他身上的淡淡煙味帶來的保護與體恤,讓她第一次發覺在那打鬧與相互鬥嘴的三年中,他佔據了怎麼樣的一個位子。──兩年來她空白下來、或是、她以為她空白下來的那一大片,滿滿地充斥著這樣帶著溫度的淡淡氣味。
她好想見他。這才發現許久沒有聯絡,她已經快要連他的面容都想不起來。拾起電話想打,看見手機上顯示著半夜三點,於是又放下電話。
而且,也不知道該打給誰。
還有誰有在聯絡?至少她已經和以往的朋友圈全都斷了連繫了。
她僅剩的,也只有沾染上身的煙味,藉以憑弔這份思念。

過了一陣子,她明瞭到再怎麼下去也只是追尋著一個破碎的殘像,於是慢慢放棄了撞球場,和經常的夜半邀約造成的作息不正常。朋友當她是怎麼也學不會撞球放棄了,也不強迫,畢竟怎麼教也教不會自己也挺挫折,於是只有幾個星期才約她在下午時間去一趟。她也不再久待,總是很快地逃離那令人窒息的空氣。

就這樣過了一年。
用和相處同等時間的分離去遺忘,這樣的交換很合理。

她戒煙了,以為也一起戒掉了思念。

一天夜裡,她在咖啡廳看著剛從書店買回來的書。店內禁煙,玻璃落地窗外有著幾個抽煙的背影。她看著,淡淡笑了,將視線拉回書上,看了一個段落,便起身準備回家。走出店門沒多久,卻突然被陌生的男人搭訕。她被從暗處出現的男人嚇一跳,想逃開被搭訕的慌張與危機感,卻不敢轉身跑,怕離開了咖啡廳的燈光。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她抱著手中的書後退了兩步,忽然身後靠上了一個臂膀,搭在她的肩上,同時傳來一個堅定的嗓音、伴隨一陣淡淡煙味。
「你有什麼事嗎?」那個聲音對著眼前的男人說。
男人愣了一下,退縮地囁嚅著些什麼退了開來。她驚愕地怔在原地,不敢回頭,直到身後那個熟悉的聲音再度傳來,用久違的方式喚了她的名字,她這才顫抖著轉過身,看見他一如三年前餐會上回到她身邊、準備帶她離開會場的笑容。
「對不起,我身上煙味很重。」靜寂了數秒,他笑著說。

她淚流滿面地撲進他的懷裡,吻上他帶著煙味的唇,在他遲疑了一下之後的回應中,知道接下來這樣的氣味還會繼續環繞住她。而她也曉得,就算自己不抽煙,此後也不會再介意他的煙癮、和身上沾染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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