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7 21:52:03管仁健

自拍的老祖宗《鐘聲21響》(管仁健/著)

  這張照片裡正要點燃聖火的中年男子是誰?大多數台灣人也許不知,也許忘了;但是對國民黨或對高雄縣民眾來說,大概就是很難忘的椎心之痛了。這位中年男子並非運動員,而是南台灣的一位政客。如果不是他堅持親自下場點聖火,高雄縣的政權不會被黨外與後來的民進黨連續掌控二十五年;如今高雄縣市合併後,再也不會有高雄縣長的選舉了。但這不只是國民黨的損失,高雄縣本身也付出了慘痛代價,因為在此之前,高雄縣不曾主辦過區運;自此之後到區運停辦,高雄縣也不曾再主辦過。這位創全台首例,也許根本就是世界首例,自己主辦運動會,卻又自己跑來點聖火的政客,就是前高雄縣長蔡明耀。

  這場台灣運動史上的鬧劇,發生在1984年的台灣區運會。什麼是區運會?年輕一點的網友可能不太了解。1945年二戰結束,台灣改由老蔣統治;一年後的10月25日,台灣行政長官公署為慶祝「光復週年」,就創辦了台灣省運動會。10月下旬已經秋涼了,會影響選手的成績,不是舉行運動會的好時機;可是在那政治掛帥的時代,這些枝節問題根本無需討論。三年後政局逆轉,老蔣流亡來台,從此再也沒機會舉辦全國運動會;為了面子,台灣省運動會雖無法「扶正」,但仍以等同於全國運動會的功能舉辦了二十八屆。到了1974年,這時已是小蔣時代,台北市升格為與台灣省平行的院轄市七年了,參加省運會變得不倫不類,可是要改為全國運動會又拉不下這面子,只好暫用「台灣區運動會」又辦了二十五屆。直到20世紀末的1999年,才停辦一年一屆的區運,改由體委會接手主辦兩年一度的全國運動會。

  戰後從省運開始到區運的前三十多年裡,高雄縣由於鄰近高雄市,即使南北各縣市輪辦,也都只交給高雄市。因此當蔡明耀爭取到1984年的區運主辦權時,不僅是高雄縣民興奮,全台民眾也都企盼這次區運能跟以往有不同的感覺。10月12日上午九點,區運聖火在桃園縣大溪鄉的慈湖老蔣「靈柩暫厝」前引燃,然後環島傳遞各縣市,全程1407.6公里,於26日到達高雄縣鳳山區運會場。雖然區運會在入冬前舉辦,媒體對選手成績並不抱太大期望,但本屆區運點聖火的規模,完全比照七月時的洛杉磯奧運,因此成了記者報導的重點。不過這時高雄縣政府卻又跟媒體玩起了「捉迷藏」,即使聖火已經在全島巡迴了,主辦單位卻始終不公告開幕時將由誰來點燃聖火。

  當時記者們都猜測,一定是剛在美國「投奔自由」,最具政治宣傳價值的中國網球選手胡娜,否則主辦單位不用這樣故作神秘。氣得花錢主辦光男盃國際女子網球賽的光男公司大力「闢謠」,聲明胡娜只會在區運會之後的網球賽時才會來台,呼籲大家要購票請早。確定不是胡娜後,媒體又開始玩猜謎,從日本前職棒紅星王貞治、旅美馬拉松神童蒲仲強、舉重奧運銅牌蔡溫義,甚至田徑界最老的金童玉女楊傳廣、紀政,都被媒體一一點名,也都被當事人一一否認。連開幕式預演時,點聖火這一流程也都省略;最後結果揭曉,果然跌破所有記者的眼鏡。蔡明耀先以主辦單位代表身分,帶著所有隊伍進場;接著又以高雄縣長身分,率領高雄縣代表隊再度入場;再陪同行政院長俞國華和台灣省政府主席邱創煥後繞場一週。一場開幕式,蔡明曜就已經進進出出三次了。

  在全場觀眾與媒體的注目下,懸疑已久的「聖火之謎」終於揭曉。點燃聖火的不是任何一個運動員,而是蔡明耀自己。這個荒唐的畫面一出現,果然引起舉世譁然。即使洛杉磯奧運籌備會主席尤伯洛斯,完全不靠政府財力支援,辦了史上最成功的奧運,也不敢親點聖火,而是交由十項運動名將強生來負責。蔡明耀只是用政府公帑來辦區運的公務員,卻搞出這個讓全世界都猜不到的「聖火之謎」,也招來了全世界的唾棄與咒罵;不但結束了他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終結了國民黨在南台灣的氣數。一年之後的縣市長大選,余陳月瑛終結了他的連任美夢,接下來余政憲與楊秋興,就這樣連續執政了25年,直到改制併入高雄市。

  。。。。。。。。。。。。。。。。。。。。

  不過我也要替蔡明耀的「玩火自焚」說句公道話,這種「藏鏡人變臉成史豔文」的怪招,並非縣長大人的原創,而是抄襲日後民進黨副秘書長許仁圖三年前的點子。許仁圖是誰?對北部人或對政治冷漠的網友,可能很陌生;但說到他的筆名「阿圖」,以及他的代表作《鐘聲21響》,有印象的人大概就多了點。若是提到他在1974年創辦的「河洛出版社」,對我們這些中文、歷史、哲學等系的窮學生來說,認識他的人就更多了。1970年代時,誰知道台大有什麼阿扁小馬這些日後會當騙子,不,是會當總統的學生。但阿圖創辦的河洛出版社,在戒嚴後期專門翻印古書與大陸書,那家店在重慶南路,據說比三民、東方、商務等老字號書店還氣派,員工多達一百多人。

  然而在我敘述河洛出版社時,其實也有點心虛。因為1970年代我還年幼無知,整天精蟲充腦,想的就只是怎樣能把學姊騙上床……去……聊天。河洛的書我只買過一本,1978年出版的《曹雪芹》;但懂一點「紅學」的人就知道,那本書的作者是對岸的吳恩裕,而河洛版的卻標示「河洛出版社編」,讓我對這家公司並無好感。另外家父是師大國文系出身,家裡早已有了瀧川龜太郎的《史記會注考證》,對阿圖自稱耗費兩百萬元,邀請十四所公私立大學的六十位文史教授,譯成的《白話史記》,讀來也只覺得是嚼飯予人,所以我從未光顧過這家公司。但等到1991年,28歲時我再插班中文系,那時河洛已倒閉多年,我才赫然發現,原來很多中文系的同學,正想盡辦法的要找這本書,我也才驚覺阿圖在出版史上的重要性。

  專二下學期(1980年)的6月27日,那時我整天都還忙著上課打工,別說是剪報,連看報的時間都很難抽出,更何況是報屁股的副刊。但學姊看過我的剪報本,把我視為剪報達人(不過我一向只剪社會新聞),早上搭車時沒遇到,下午還專程來班上叫我說:「小管,人間副刊(中國時報)上阿圖的《鐘聲21響》,已經連載很久了,報紙我都留下了,暑假時你幫我剪成一本好嗎?」我一聽就告訴學姊:「不用這麼麻煩啦!連載完就會出書了,我預約劃撥一本送你。」可是學姊卻生氣了:「你學壞了喔!姊姊的話你也不聽了,要買我自己不會買啊?叫你剪就是要你看啦!我不管,剪不出來,下學期我就不理你了。」

  年輕一點的網友,已經完全依賴電腦,大概就不懂我跟學姊在說什麼「連載」「剪報」的舊石器時代用語了。從前的報紙是用鉛字排版,又有張數限制;但每則新聞的長短不一,有突發事件還要挖版替換,非常麻煩。所以版面不會像現在這樣,每篇文章從頭到尾都在一個方塊裡,而是轉來轉去,甚至轉到別頁。副刊比較沒有時間壓力,但連載也是第一天版面很大,然後就慢慢縮小,甚至不是每天都有;所以即使剪下來,也都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剪貼後也變得很醜,這樣大家才會乖乖去買書。由於我從小就常在印刷廠廝混,對排版有點概念,所以剪報經我重新整理後,會成為一本像我這種長相的書,雖然醜,卻醜得很有特色,因為保證是獨一無二的海內孤本。

  剪報的原理其實跟集郵一樣,收集固然也很重要,但不是剪完貼了就交差,不然就跟學姊罵我的那樣:「等著買書就好了」;真正的價值是在後續的分類與編纂。舉個例子來說,我國中時台灣發生過一次「劫機疑案」,為什麼說是「疑案」?因為那是一位華航的機械員,在高雄飛香港的班機裡執勤時,衝進駕駛艙與正副駕駛打鬥,接著是客艙裡男性服務員加入,最後機械員被便服的特務持槍擊斃,班機順利降落在香港。剛開始華航高層澄清這不是劫機,只是員工口角衝突;但駕駛艙與客艙的員工,都是空軍退役飛行員與其子弟,也就是說都是外省人;而被擊斃的機械員,卻是唯一的台灣人。這下好了,即使政府第二天立即改口,指證歷歷說這是匪諜企劃的劫機,可是別說很多台灣人不信,連外國媒體也質疑。

  在戒嚴時代,剪報的最大好處,就是能訓練你在大便裡掏金。雖然媒體裡也有鷹犬層層把關,要讓整張報紙只能出現大便;無奈人畜殊途,鷹犬的本能反應與正常人的理性思惟,還是有很大落差。以那個「劫機疑案」為例,鷹犬們起初擔心的竟是自由寶島裡有人要劫機去人間煉獄,這樣一大堆高官顯貴的烏紗帽不保,搞不好連烏紗帽底下的腦袋也要不保,所以企圖大事化小,推說是口角誤殺。但這些被圈養在竹籬笆內太久的異類,卻笨到自己會想去咬自己的尾巴,丟出了這個「不是劫機,是一個本省人與兩個外省人口角,最後被第三個外省人誤殺」的定時炸彈,引爆了兩蔣更擔心的省籍衝突。

  。。。。。。。。。。。。。。。。。。。。

  在那戒嚴時代的彌留階段,學姊不去看當時已流行的黨外雜誌,偏要來翻閱我以前所編國民黨「自打嘴巴」的剪報,一開始還真讓我有點小小的得意。可是辛苦剪了幾年的報,被她幾星期就看完了,還來指定我要去剪貼副刊的文章,這對以往就不愛看副刊的我,還真是一大難題。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要嚮往「年輕真好」,連睪丸裡的精子都能力爭上游去活化大腦,這比老蔣教我們去溪邊看魚兒逆水往上游實際多了。被學姊這樣一說,我等期末考後,就先把5月17日到7月1日的《中國時報》找齊,剪下來後再重新編排了一本《鐘聲21響》,開學後將完整剪報本送去給學姊。

  被強迫去接觸文學,雖然有點煩、有點累,卻也是個甜蜜的負擔。因為《鐘聲21響》連載了快兩個月,據說正版還沒上市,內容也是台大校園故事的《鐘聲22響》與《鐘聲23響》等山寨版已先來攪局;最勁爆的是傳說中還有一本《鐘聲不要亂響》,敘述台大學生是怎樣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連載結束後,這本書並不是由阿圖自己的河洛出版,而是交給了時報出版公司;據說劃撥預約的讀者甚多,第一版就印了五萬冊,這在當時的出版界,絕對稱得上是超級暢銷書。《鐘聲21響》到底賣到有多好?是否真如宣傳所說,立刻就破了20萬冊?已經無法查考。可是這本書能在短期之間,就有了三種不同的封面,刷次也多達20刷以上,根據經驗判斷,沒有一定的書籍銷量,就不可能會有後來《鐘聲21響》這部電影的誕生。

  學姊為何堅持一定要我幫她剪一本《鐘聲21響》,其實我也知道,她是被阿圖描寫自己身世的文章感動了,所以也希望我能讀一下。對我們這種都市裡的外省知識份子第二代來說,即使我們不是被圈養在竹籬笆裡,即使我們能說台語,但跟廣大來自鄉間的工農子弟,終究還是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白色恐怖下知識份子的窮,與黨國資本主義下農民的窮,就像課本裡形容的大陸苦難同胞一樣,雖然水深與火熱都能讓人很難過,但水與火依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鐘聲21響》這本書中,大多篇幅都是在介紹台大的奇人奇事,電影更是百分之百著墨在此。不過這些討喜甚至是刻意在討好讀者的文章,雖是賣書與拍電影的宣傳焦點,但卻不是阿圖這本書的真正價值所在,也不是阿圖這個人值得我們尊敬的地方。

  1949年老蔣流亡來台的同時,阿圖生於苗栗縣後龍鎮的一個小村落「水尾仔」。後來他他當民進黨副秘書長後,還這樣調侃自己說:「我小時候的成長經驗很辛苦。阿扁說他們家是三級貧戶,他媽媽為了把一個蛋,分給四個孩子,常常很傷腦筋。我們家根本沒有這個煩惱,我四個月吃不到一個蛋。」在那全村幾乎都是文盲的環境裡,1965年初中一畢業,阿圖就跟其他同學一樣,到都市裡當學徒討生活。他在新竹市大同路64號的瑞豐五金行工作,這個位在鬧區東門市場附近的五金行,其實是家掛羊頭賣狗肉瓦斯分裝場。

  1966年5月18日上午八時,店東黃玉炤(26歲)所僱用的少年張明椿,在未受訓練也無人督導下分裝瓦斯,竟用普通起子開關,以致螺絲滑脫後漏出大量瓦斯,蔓延到鄰近麵攤爐中的火種造成大爆炸,黃玉炤及其及四歲的孩子黃國倫慘死,還殃及鄰居與路過的市民李黃柳、蘇陳幼、曾文火、林鄭娟娟、桂董菊玲、桂依玲六人人送命,另外還有29人重傷。阿圖事後回憶說:「瓦斯一爆炸,我知道我受傷了,鞋子都沒有穿,就光著腳一直跑,跑到一家醫院去躺下。那個爆炸很可怕,氣爆嘛!全身都熱得要命,整個人包得像木乃伊一樣。至今,手腕上還留著當初的疤痕。」

  。。。。。。。。。。。。。。。。。。。。

  人生的際遇很奇妙,受傷後的阿圖受卻意外地得以繼續升學。他說:「我在家養病,隔壁有一些學弟學妹說要去考苗栗中學,我也一起去報考。結果全部只有我一個人考上。但每次要註冊,我就很痛苦,因為沒有錢。所以我到處去打工。我的整個求學過程,就是這麼心酸。」1969年大專聯考,阿圖考上了省立中興大學歷史系,但喜好哲學的他,對歷史並無興趣。第一次上台北時,被輔大的美麗校園吸引了,重考進了輔大哲學系。雖然學校美、科系又有趣,但來自鄉間的阿圖,重考前竟不知輔大是私立的,學費比公立的中興貴那麼多,他的父母更不可能知道。於是第三年又再度重考,結果大雨淋濕了准考證,無法入場;他想先去當兵,退役後再考,沒想到無心參加的台大哲學系插班考卻被錄取了,就這樣他進了台大。

  台灣在日本殖民統治與老蔣的白色恐怖摧殘下,大多數的家庭都希望子女學醫,或是工商等實用科系,文史哲不但賺不到錢,還很容易惹禍上身。像阿圖這樣來自鄉間的清寒學生,還堅持要讀哲學,當然有他不同於常人的想法。1970年代起,國軍修改了徵兵體檢標準,將身高限制在156公分以上;只有154公分的阿圖,台大畢業後無須當兵就可提前就業。但他並沒有忙著準備謀職或考試,而是用算命師說他天庭飽滿、耳垂及肩等帝王之像,向他挖十個蚵換不到一角錢的母親遊說,從母親手上接到那些都是用草繩綑紮的五元或十元鈔票,再標會湊了兩萬元創業。阿圖曾說:「我大四就成立了出版社,做了半年之後,在學校上課用的書,竟然就是我自己出版的書。後來每個月開出的支票,差不多有三、四千萬。那時候三、四千萬,現在是好幾億啊!」

  河洛出版社設立了七年,出版了六百多本書;但了解出版業的人就知道,要維持這樣的局面,需要極龐大的資金。阿圖每天忙著跑三點半,用三分利挖東牆補西牆,他說:「在最苦的時候,突然之間我異想天開,想寫一本書。」就這樣,《鐘聲21響》完成了,他請臺靜農老師與藝術家楚戈做序,楚戈一看視為至寶,就轉薦給人間副刊的主編高信疆來連載。那年代中時與聯合都是號稱「日印百萬」的超級大報,阿圖自然也立刻成了知名作家。不過就像阿圖的求學經歷一樣,沒人會知道他的下一步要做什麼,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由於讀者反應太熱烈,當時的電影紅星馬永霖與張艾嘉,不約而同的都看上了這本書;但在向阿圖洽詢改編電影時,兩大明星都碰了釘子,為什麼呢?

  原來當了出版社老闆,又成了暢銷書作家後,大家才發現阿圖的志氣與身高完全相反。當初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拍電影,所以又成立了河洛影業公司,第一部要拍的就是《鐘聲21響》。阿圖有這樣的企圖心當然值得嘉許,但就像他自己所說:「小時候吃飯都有問題,哪有可能看電影?生平第一次看到電影,是初中畢業典禮時看的《萬夫莫敵》。二年後才在朋友慫恿下,第一次花錢買票看了《萬夫莫敵》。大學時在宿舍裡看了同學貼的明星海報,不認識克拉克蓋博也就算了,連同學口中的『影帝』與『影迷』是什麼意思也聽不懂。有一次同學在談《梁山伯與祝英台》,我耳朵大,聽得遠,就問說:『凌波是誰啊?』,成為同學至今的笑柄。」

  別說沒電影經驗,連電影常識都沒有的阿圖,想憑著瞬間爆起的知名度,由出版業轉戰電影圈,用國語說這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用台語說這就是「瞎子不怕槍」。他找了小同鄉,也是苗栗中學校友的柳松柏擔任導演。柳松柏和阿圖不同,從小家裡就開電影院,後來就讀藝專夜間部,和日間部的侯孝賢同年畢業,立刻投身電影界,在名演員歐威導演的《大通緝令》裡當副導演,後來導演了《獨臂公主》等電影。拍《鐘聲21響》之前,柳松柏剛用幾百萬拍了《七巧鳳凰碧玉刀》,在國內就狂賣一千七百多萬。拍了《鐘聲21響》之後,他又寫了《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劇本,後來在大陸狂賣,成為大陸人眼中「台灣電影」的代表。他這種理論與實務兼具的導演,當然看得出《鐘聲21響》能不能拍片;但阿圖的堅持,讓他無法拒絕,於是這部電影就趁著書籍尚未出版的連載期,已搶先宣布要開拍了。

  。。。。。。。。。。。。。。。。。。。。

  1980年6月18日,河洛影業公司宣布成立。六年前的這一天,阿圖在台大畢業典禮後,就忙著舉行結婚典禮。阿圖的前妻徐小姐,是個高他十公分以上的護士,向河洛買了一批《印度哲學史論》,結果收到的卻是《佛學概論》,因而去信更正,阿圖則回信致歉。這樣通信三個月後見面,見面後三個月結婚,阿圖的文筆可見一斑。河洛影業公司的創業作《鐘聲21響》,在報紙連載與書籍狂銷的基礎上,宣傳上比其他電影已佔盡了先天優勢;但終究是隔行如隔山,加上阿圖原本在出版業就已經資金短絀,如今又跨足更「燒錢」的電影圈,使這部電影在一開始的選角上,就面臨了極大困難。如果是賣給馬永霖或張艾嘉,就有現成的明星可用;如今選擇自己拍,又要花大錢請演員了。

  河洛影業並未邀請知名演員,而是利用新聞熱潮,大張旗鼓的招考演員,趁機搞置入性行銷。最後宣布錄用了一男二女,但這三人其實也都不是真的新人。男主角鐘響(陳榮進,雲林人),演過電視劇《慈母心》、《虎服天心》,為了他的第一部電影作品,特別改了這個藝名。女主角許言庭(許雅蕙,台南人),演過電影《七巧鳳凰碧玉刀》,阿圖說她是在八百位應徵者裡選出的榜首。但顯然阿圖看走了眼,這一男一女後來星運都不順暢;反而是另一位女星明明(蘇秀珠,高雄人),宣傳時都未帶到,沒想到日後反而大紅大紫,就是導演萬仁的妻子蘇明明。但究竟要由誰來扮演書中最重要的主角阿圖呢?媒體猜測了半天,最後答案卻跌破所有記者的眼鏡,因為導演柳松柏宣布,劇中阿圖這一重要角色,就由阿圖本人親自演出。

  154公分的阿圖要擔任男主角,雖然有點突兀,但在製作經費的考量下,大家也不得不承認,與其去找些亂七八糟的明星來演台大學生,這些人的知名度還沒有當時的阿圖來得高。不過請大家先別管阿圖能不能演,或是觀眾想不想看阿圖演,重點是政府根本就不准阿圖演。原來在此之前一年,因為電視紅星張琍敏「無照演出」,讓新聞局又特別緊盯這一問題。張琍敏早在1960年代就已出道,在中視演出《家有嬌妻》而紅極一時,之後在台視主持綜藝節目,又出過多張唱片,與崔苔青被譽為兩大天后。誰會相信十多年後,她卻被人檢舉是無照演出?原來兩蔣時代,唱歌演戲都是「特許行業」,唱歌要有歌唱證,演戲則要有演員證。張琍敏的父親張振國,是陳誠手下最重要的特務頭子,連軍統的戴笠,甚至小蔣都要敬他三分。張琍敏出道時還是老蔣時代,從電視台到文化局、新聞局,誰敢去找張琍敏的麻煩,檢查她有沒有演出證件?

  但是到了1979年,已經是小蔣當權了,國民黨內的鷹犬惡鬥也進入了另一回合。有人檢舉張琍敏是無照演出,新聞局也不能不理會,只好要下令台北市教育局,拜託早已是天后級的歌手張琍敏,到福星國小大禮堂,與另外五位小姐一起考試。為了禮遇張琍敏,特別排她在最後一個,唱了「杜鵑花」和「藍天白雲」後,雖然被主審評為「中氣略有不足」及「部份歌詞走樣」,但還是順利取得了歌唱證,三周後才得以合法表演。連老特務頭子的女兒都會遇到這種麻煩,貧困出身的阿圖,哪裡能倖免。因此阿圖報名參加了製片協會舉辦的第15期演員訓練班,結業時靠穿著內褲犧牲「色相」,與玉女紅星沈雁演了一場抓姦戲,兩人一起獲得了演員證,才得以順利擔任《鐘聲21響》的第一男主角。

  但是克服了資金與演員等問題,《鐘聲21響》依然苦盡甘不來,而且真正的問題才開始,原來台大校方認為《鐘聲21響》所描寫的學生,汙衊了台大學生的形象,竟然禁止劇組在台大校園裡取景。這個決定確實也很奇怪,什麼愛情文藝片、笑鬧片、甚至鬼片,台大從未管過誰在校園裡拍片,但真的台大畢業生來取景卻被刁難。阿圖氣憤地說:「我由台大出身,也算是台大校友會的一份子,於情於理絕無歪曲侮辱台大的道理。出書時台大不提反對意見,畢業典禮上,還准許我上台拍取領獎鏡頭,想不到拍到一半,又是電話又是致函新聞局抗議,實在叫人搞不懂,避免嚕囌,我乾脆在影片中改稱A大。」不過說是這樣說,全台灣都知道,只有台大的上下課是用「鐘聲21響」,如果故事不是發生在台大,改稱A大還有誰關心啊?所以劇組只好跟校方玩捉迷藏,偷偷摸摸的拍了十多天,最後勉強殺青上映。

  這樣拍出來的電影上映後,可想而知下場會如何。雖然阿圖宣稱這部戲賣座甚佳,不過當時我同學就是三重多家戲院的小老闆,他說這部戲只在西門院線上映,正常的國片院線像是中國、大世界、萬國等,光在台北就必須有十家左右的戲院聯映;但西門院線是個臨時組合的小院線,家數少、片源供應也不穩,國片在這裡上映,結果就凶多吉少了。《鐘聲21響》究竟賣得如何,暫時姑且不論。沒過多久,河洛出版社就結束營業,很多書籍都淪入舊書市場,雖然造福了我們這些「買書總在倒閉後」的窮學生,也讓我真正認識了河洛出版社的價值,但老闆阿圖去了哪裡,媒體不再關心,《鐘聲21響》這本書也消失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

  。。。。。。。。。。。。。。。。。。。。

  1983年我在金門服役時,是個剛下部隊的菜鳥。在郝柏村擔任參謀總長的初期,體能戰技可不是各師挑選精英組個「精誠連」來練的,而是每一連隊從上到下都不放過。我的體能很差,總是拖累大家的成績;所以到了莒光日的政治課,我必須比其他人更認真,盡量讓成績往上拉,所以常得到獎品。有幾次得到的都是「士官兵娛樂券」,戒嚴時代去過外島的,大概都知道是要「娛樂」什麼,我拿到後都是直接給連上一個老兵,感謝他平日的照應。他是三年兵,在金門快滿二年了,自稱是「人事官」,全金門所有特約茶室的女侍應生,他都要去「點名」,而且三不五時就要跟我宣揚「戰果」。什麼有庵前那家有親姊妹一起來的、小徑那家有個「專作口碑」的、陽城那家來了一個六指的等等,但大多時候我都只當個沉默的聽眾。

  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說,遇到了一個長相很清秀的,可惜一面做還一面流淚,有點掃「性」。我一聽就覺得很怪,趕緊問他:「然後呢?」他說:「然後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別管我,你繼續做你的。』」我一聽更怪了,就再追問:「然後呢?」他說:「然後我就做完回來了。」我聽到這裡就確定了,這女子背後必然有故事。於是我從當兵前打工存下的一萬多元,先拿三千出來拜託他,務必想辦法把這個女子約出來。老兵就笑說:「你花一百三就能看到她,幹什麼花這麼多錢找她出來。」我說:「我是寫小說的,我始終相信,眼淚在哪裡,小說題材就在哪裡。不約出來,就問不出個所以然。這件事就拜託學長了。」老兵一聽,也覺得這好像很好玩,就打包票說:「一句話,三千元要是不夠,學長來貼。」幾天後,他真的幫我把這個女生,還有兩個陪她一起來的兩個姊妹約出來,我們兩男三女吃了一頓午飯。

  那三個年輕女孩,都穿綠色的體育服裝,完全沒有化妝;不過餐廳裡有些阿兵哥,還是認出了她們。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就開始訪談起來。老兵事先已經跟她們說了我的來意,她們也不反對,很多素材就這樣用在我後來的小說《塵年惘事》裡。不過最讓我驚訝的是,之前我都以為這些軍妓是在台灣當私娼被抓,才「志願」來外島抵充刑期的。但那個女子卻流著淚搖頭說不是,她是因為老公的生意失敗,開的支票卻都是用她當人頭,所以她是票據犯,坐了幾個月的牢,丈夫卻以此為藉口申請離婚,原來他已另結新歡了。女子監獄裡的人就勸她看開點,找了老鴇來為她繳清了罰金「贖身」,再送她到金門。所以她在金門當女侍應生,並不是在抵刑期,而是要還老鴇的債。

  1984年部隊移防回台後,我就試著去了解為什麼當時台灣會有這麼多的女性票據犯。原來台灣的票據法是1929年國府在大陸時頒訂的,支票與本票不同,原本只是替代現金的支付工具,但國府的票據法卻承認遠期支票是信用工具,還對不能兌現的空頭支票設有刑罰,結果商場上普遍都以遠期支票作為調度資金或進貨賒帳的工具。支票不能兌現,侵害的是個人法益,世界各國都採告訴乃論,但兩蔣卻用票據法讓法院成為斂財工具。舉例來說,你收到了我開的支票不能兌現,你原本是該去法院告我,要我清償你的債權。但兩蔣時的票據法卻是不等你提告,只要我的支票不兌現,就要依票據法先判我的刑;但因刑期不長,又可折抵罰金。也就是說,你收到我的空頭支票,你去告我也來不及,因為我會因違反票據法先被國家判個三年以下,但交得出罰金就免坐牢。那麼請問就算我還能借到錢,我是會先交罰金給國家,讓我自己不坐牢,還是會先還你的錢?

  票據法的條文荒謬,早已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惡法,兩蔣明知將支票跳票者不依是否有詐欺犯意,一律科以刑罰,既侵害發票人的人權,也無助於持票人的債權;但卻不廢只改,而且是越改越惡質。起先對票據犯只科以罰金,到了1960年,竟修法改為自由刑,最重可達一年徒刑。到了1973年,再修法改為兩年。到了1977年,乾脆修法改為三年。也許有些人會誤以為,重刑就能遏止空頭支票,所以兩蔣才會越修越重,但事實剛好相反。我在金門那一年(1983年),該年度因違反票據法移送地檢署偵辦的已高達十二萬件,占收案總數約一半。累計因違反票據法而被通緝者更高達二十萬人,占通緝犯總數十分之六以上,讓台灣成為全世界通緝犯最多的國家。而且大多數坐牢的票據犯都是女人,因為在台灣商場上(尤其中南部)男人做生意,都習慣用妻子的名義申請支票;結果支票一跳票,因為票據法是「認票不認人」,檢察官和法官明知是誰開出去的空頭支票,但依法卻只能照支票上的人名判刑,於是坐牢的往往是從未看過支票簿長得什麼樣子的可憐女人。

  1985年我退役後,看到阿圖的新書《手扶著鐵窗向外望》在報紙連載,我才知道原來河洛倒閉後,他因票據法坐了一年七個月的牢,這本書就是描寫他在土城看守所的經歷。接下來他又被移往龜山監獄與台東監獄,所以又寫了《我不入監獄誰入監獄》與《手銬腳鐐台東行》,這三本被文壇尊為「鐵窗三書」的佳作,都由五千年出版社出版,是台灣很重要的監獄寫實紀錄。但回頭一想,兩蔣時代若沒有這個舉世無雙的惡法,監獄裡就不會有這麼多女性受刑人;軍方的特約茶室裡,也就找不到那些「清純好管理」的女侍應生。即使想招募老娼,一來在量上仍不敷所需,二來在質上也極難管理;所以一直拖到解嚴前,小蔣才修改了這惡法。看了阿圖的「鐵窗三書」,我再拿出那女侍應生臨別前送我的紀念品,娛樂券上四個角落,竟然印著「服務三軍」四個字。原來對兩蔣來說,票據法在維繫三軍士氣上,也有這麼大的貢獻。唉!阿圖也不必一直寫書抱怨這惡法,他只能感慨自己「恨不生為女兒身」了。
descent 2013-04-26 11:59:17

當時年紀小: 我也有相同的疑惑, 怎麼點個聖火, 就下台一鞠躬了。無法理解。

花兒 2013-04-21 15:28:56

我記得叫區運的原因還包括~~金門馬祖是隸屬於福建省...

Master 2011-12-31 11:19:02

鐘聲21響導演柳松柏是我隔壁姊姊的先生,我小時候常看到他。後來他出了一系列的佛教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