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到現在，還是一點實感也沒有。

那個時候的我，真的站在五萬人的面前，站在足球場上，在那麼重要的比賽上，踢過球嗎？右手掌沾到水的時候還是會微微地痛著，上面貼著的透氣OK繃已經換過，還特地選了跟橫山那天替我貼的OK繃一模一樣的牌子。





彷彿橫山親手貼上的那個OK繃還存在著的樣子。





不行了。我頹喪地摀著自己的臉。這樣子的我，跟變態到底有什麼兩樣？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像是要把胸口煩躁都吐出來似的。我對橫山的喜歡，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只要能夠保留住橫山曾經待在身旁的痕跡，即使是如此細微，都會忍不住感到幸福。


「真是個戀愛笨蛋啊，指原。」峯岸坐在頂樓的地板上，伸長手腳，像是在享受春天和煦的陽光般地舒服地瞇起眼。「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才是指原的風格嘛！」


「什、什麼戀愛！」我為那個詞語脹紅了臉。「我跟橫山，才、才不是在戀愛。」


「單戀也是戀愛的一種啊。」峯岸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其實這樣的戀愛也很好吧。只是喜歡著對方而已，只要對方感到幸福就滿足了，沒有爭吵，沒有猜忌，也不會有分離。其實這樣的戀愛，才是最理想的吧。」


峯岸的脖子上還帶著那個非常漂亮的紅色耳機，在正午的太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峯岸突然緩緩地往後倒在地上，仰躺著，微笑著望著晴朗的天空。「我呢，覺得戀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喂，指原，不要偷笑，我說的可是真的。」






他的語氣雖然很輕，可是聽起來很認真的樣子。我對峯岸這個表情感到有點不習慣，只好學他仰躺著，看著頭頂上蔚藍的天空。





「怎麼說呢。明明原本只是單純地喜歡著這個人，卻在開始交往之後，一點一滴地變質了。不是對方的問題，好像也不是我的問題，只是原先喜歡的心情在交往的過程中，慢慢地，被一些無形的東西給磨掉。然後，再也找不回來。」峯岸輕輕地嘆著氣。「到底是什麼呢？是什麼東西擋在我們之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問題。我不停地想著這些問題，等到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連原本喜歡著這個人的心情都想不起來了。我本來應該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人，喜歡到恨不得把我的全世界都給她才對。可是我現在卻忘記了，完全想不起來。這種感覺真是太可怕，所以才狼狽地逃走了。啊，峯岸涼那傢伙真是個膽小鬼！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常常會在心裡這麼想著。」


峯岸的笑聲中帶著一點無奈，像是被迫放棄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然後無窮盡地懊悔著。「說起來，或許指原你這傢伙才是最適合談戀愛的人。」





「可是，柏木說我不是個適合談戀愛的人。」





「我說的，是一生一次的戀愛。」


















我和橫山，會是一生一次的戀愛嗎？



窗外的櫻花樹枝幹上只剩下幾片小小的，粉色花瓣，在微涼的風裡，努力地支撐著。像是在等待著能夠在屬於自己的春日裡綻放，然後凋落。如此美麗，卻短暫的生命。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癒合，連疤都沒有留下，完好的右手掌。


那些亟欲被留下的，終有一天還是會消逝。那麼，我對橫山的喜歡呢？總有一天，也會隨著歲月而被遺忘嗎？





我微微握緊拳頭。





如果連這份心情也失去的話，那指原利乃的人生中究竟只剩下什麼？


我無法想像。這種像是整個世界都被摧毀的感覺，我完全不能想像。橫山她，就像是建構起這個世界的中心，就算有一天我們分別不再見面，就算有一天橫山跟別人結婚生子，也無法把橫山從我的生命裡抽離。


因為我是如此喜歡著她，喜歡到只要能跟她仰望同一片天空，就覺得幸福。這樣子的心情，怎麼可以被忘記。我對橫山的心情，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被奪走。





只有這一點，我是絕對不會輸的。


















「今天是新入社員報到的日子，大家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四季更迭，當春天來臨的時候，高橋前輩他們已經帶著我們的祝福與笑容畢業了。接任隊長的是秋元，感覺什麼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大家還是這樣嘻笑玩鬧著，擔任隊長的人還是一如往常，認真地督促著大家。

整個場景，都熟悉得陌生。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總覺得最近好感傷啊。」





「因為失戀了嗎？」峯岸勾著我的脖子，非常欠打地笑著。


「不是失戀很久了嗎？」柏木那傢伙這麼回答的時候，她身旁的橫山微微垂下目光，略帶歉意地笑著。


「柏木妳不說話會死嗎！」我轉過頭瞪著幸災樂禍的峯岸。「你也是！」


「好了好了。」被迫接下副隊長的宮澤溫和地笑著，努力地想要緩和氣氛。「由紀妳不是要跟大家介紹新的經理嗎？不要讓學妹等太久喔。還有，由依我有一些關於器材方面的問題想跟妳討論，可以過來一下嗎？」






還以為這個傢伙什麼時候這麼好心，原來只是想要替他的妹妹解圍嗎。不過看柏木的表情，宮澤等下回家之後不會受到什麼不人道的懲罰吧。












「跟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經理小森美果。」


「大家好。」小森禮貌地向我們深深地鞠躬，頭一直低著，視線完全不敢往上移。


「這孩子的臉都紅了，沒問題吧。」我推了推峯岸，小聲地說著。


「話說回來，指原你這傢伙以前也差不多吧。」峯岸漫不在乎地回答。「大、大家好，我、我是，指、指原利乃。這樣結巴了好久，你都不知道我那時候多想叫你閉嘴。」


「誰像你這麼厚臉皮啊！」


「什麼！」峯岸從後面勒緊我的脖子。「你這傢伙之前想要我幫忙你追橫山的時候，說得這麼好聽，現在才在說我厚臉皮！」


「我、我才沒有想追橫山。」我反手扯著他的手臂。





「你們兩個，不要在後輩面前吵架。」突然有人抓著我們的後領，硬是把我們兩個拉開來。擁有這種怪力的，除了可以把球丟過半場的秋元沒有別人了吧。「真是的，都已經是前輩了。」他無奈地笑著。「不要老是做這種丟臉的事情。」





秋元在這裡，那表示，橫山她？





我驚訝地轉過頭。眼神有點複雜，卻還是溫和地笑著的宮澤果然站在秋元的背後，橫山站在他身旁，一如往常地微彎著眼，溫柔地笑著。


橫山她聽到了嗎？我懊惱地抓了抓頭。不過，就算被聽到也沒有關係吧。這樣的話，就不需要擔心橫山會因為我的喜歡而困擾。啊，不對，如果被聽到的話，身為當事人的橫山會很困擾吧。





…橫山她到底有沒有聽到？

















「指原你到底有沒有聽到！」秋元用力地捶了我的頭。


好痛啊，這個怪力猩猩的重擊。「什、什麼！」



「才加剛才是說，我們之前一直都是使用4-4-2陣式。可是高橋前輩已經畢業了，後腰的部分產生空缺，會讓小涼沒有辦法專心參與進攻。所以我們現在必須調整陣型，改用4-3-3陣式，把小涼拉到專職進攻的左邊鋒。三名中場只需要負責防守就可以了。」宮澤難得地露出認真的表情，詳盡地解說著。「因為高城改踢右前衛的關係，所以指原，你跟小林必須補上左右後衛的位置。」



「我？」我錯愕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先發？」



「對啊。」宮澤理所當然地看著我。



「沒有別人了嗎？那個，宮崎也可以啊…」



「指原，你踢得很好，只是太容易緊張而已。」宮澤突然挑起眉毛，不懷好意地笑著。等等，這個表情，為什麼跟柏木那女人打壞主意的時候一模一樣。「尤其是上次對關西第一的那個攔截，對吧？由依。」



「嗯。」橫山輕輕地點頭，一如往常地笑著，卻微微垂下眼，避開我的視線。





橫山她，討厭我了嗎？我覺得自己像是突然間被狠狠揍了一拳。啊，可是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完全想不到。我頹喪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可、可是…」



「就這樣吧，大家趕快準備去練習。」柏木輕輕拍了拍手，以宮澤和秋元為首的足球隊員們一哄而散了。





等等，為什麼是妳在發號施令啊？妳又不是隊長。雖然心裡這麼想，可是我還是乖乖地閉著嘴，一句話也不敢說。

因為柏木正看著我和橫山，眼睛微彎地笑著。糟糕，柏木這個表情的意思是…





「由依，今天新來的社員們要先測運球的速度，好像還缺幾顆球，你可以幫我去器材室拿嗎？」柏木的目光轉了過來。「指原，你跟橫山一起去好了。我怕她一個人拿不回來。」



我就知道柏木由紀這個女人不安好心眼。我現在，完全不敢看站在旁邊的橫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她或許會一如往常地溫柔笑著，可是眼睛裡卻沒有以往的沉靜笑意。





我一點都不想看到橫山厭惡的眼神。





「那個，我跟小森學妹去就好了。」我抓了抓頭，避開橫山投過來的目光。「柏木妳一個人沒有辦法測量吧，讓橫山留下來幫妳比較好。」



「喔─」柏木發出意味不明的長音。「那你們去吧！」她看過來的眼神裡似乎有點憤恨，讓我忍不住害怕地縮了縮肩膀。「由依我們走！」然後她拉著橫山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











真是的，那傢伙到底在做什麼？而且還惱羞成怒了，宮澤都不管管她的嗎？不過，算了，宮澤如果會管她的話，這傢伙就不會這麼不懂得收斂了吧。



















「前、前輩。」


「啊，叫我指原就可以了喔。」


「指、指原前輩。」臨時被我拉出來的小森怯生生地看著我。「請、請問，為什麼要跟我一起…」



「喔，這個。」我為難地抓了抓臉。「只是因為妳剛好在而已。很抱歉，其實我自己去也沒關係，誰知道柏木那傢伙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搞不好球根本沒有少也說不定。」我突然發現小森正眨著那雙圓圓的大眼睛，直直地看了過來。「啊，對不起，我又開始自言自語了，真是丟臉啊。」



小森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會啊，前輩是個很有趣的人。」



「聽到這樣的形容詞心情還真是複雜啊。」



「那個，有件事情，不知道該不該問。」在我正努力地將架子上的球一個個放進籃子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站在旁邊看戲的小森表情猶豫地說著。「那個，就是，指原前輩你，很在意橫山前輩嗎？」



我拿著球的雙手突然僵住了。「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前輩你似乎一直在避開橫山前輩的樣子。」小森微微低下頭。「可是當橫山前輩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前輩又會一直看著她。所以我才想，前輩應該非常在意橫山前輩吧。」



「是啊。」我把球放進籃子裡，兩手撐在兩側，懊惱地低下頭。





沒想到我對橫山的在意，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連剛見面的小森都看出來了。那麼平常，橫山到底是怎麼面對我的，橫山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對著我笑。指原利乃這個人到底，給橫山帶來多少困擾。

糟糕，最近真的越來越容易想哭了。





「我喜歡橫山。」我緊緊地握住籃子的邊緣。「可是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對本人說的。因為橫山她喜歡的人，不是我啊。指原利乃功課又不好，長得又不帥，球踢得也沒有特別好，這樣子的我，沒有辦法讓橫山喜歡也是應該的吧。」



我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地掉在有些骯髒的球面上，順著足球的弧度緩緩地滑下，消失。「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小森學妹，真的很抱歉。可是，果然有一些話是連小涼也沒有辦法說出口的吧。所以擅自把妳當成傾訴的對象了，真的很抱歉。」





小森輕輕地搖了搖頭。





明明想著只要橫山能夠幸福就好了，為什麼還是這麼不甘心？我果然還是，一點都不想把橫山讓給別人。我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似地，跪倒在地上。然後自虐似地，不斷地想著剛才橫山閃避的目光，感覺像是要把胸口的煩悶全都倒出來一樣地，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如果我能做得更好就好了，如果我能變得比現在更成熟，橫山是不是會喜歡我呢？明明一直想著這些事情的，卻要假裝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不想讓小涼他們擔心，不想給橫山帶來困擾。可是，我卻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我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沒有用？」



「不是這樣的。」小森突然蹲下來，緊緊地捉著我肩膀，逼迫我必須轉過去面對她。「我、我第一次看到前輩的時候，是神村學園和蒲田高校的練習賽。前輩雖然不是最耀眼，表現最出色的。可是，可是那一天，我看著前輩你，比賽明明就居於劣勢，明明就已經累得快喘不過氣來，卻還是一直奔跑著，努力著的模樣，這樣子的指原前輩，絕對不是沒有用的人！」





小森抓著我肩膀的力道太大了，感覺連指甲都像是要嵌進肉裡。可是她看起來非常緊張，眼眶也濕潤著，像是要哭出來似的。我完全無法反應，只能錯愕地看著她。「我、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妳、妳，那個，大概記錯人了。」



「不可能記錯的，因為我是為了前輩才申請當足球隊經理的。」






等等，這個氣氛為什麼突然變得有些奇怪。我縮了縮肩膀，小心翼翼地想要擺脫小森的禁錮。











「我喜歡前輩！所以，請前輩不要再難過了，我會一直喜歡著前輩的。」











「可、可是我…」



「前輩不需要現在回答我也沒關係。」小森燦爛地笑著，可是眼淚卻無法停止地流了下來。「我會一直等著，等到前輩能夠回頭看我的那一天。就像前輩之前陪在橫山前輩身旁一樣，我也會一直這樣陪著前輩。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前輩這麼難過的樣子了。」





我看著小森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一樣。我沒有辦法對她說出拒絕的話，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輕輕搭著她的肩膀。「好啦，不要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











這個時候，門邊突然傳來柏木冷冷的聲音。「還想說你們怎麼去這麼久，原來在這裡深情告白。不錯嘛，指原你還挺有女孩子緣的。」



「不、不是妳想的那樣。」





橫山站在她身旁，目光沉靜地望著我們，然後緩緩地收回視線，微微笑著。「柏木前輩，我想我們也出來夠久了。如果還不回去的話，哥哥會擔心，沒有辦法專心練球的。」



柏木冷冷地哼了一聲，看起來好像還想說些什麼的樣子。可是一聽到橫山提起宮澤，還是忍不住妥協了。「指原，不要拖拖拉拉的，趕快把球拿過來。」





來了很久嗎？橫山她們都聽到剛才那些話了嗎？我突然覺得整個世界似乎在眼前，碎裂成片。











我只能看著橫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