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明明還沒有上場，我卻已經滿身大汗。





高橋前輩說完之後，就丟下正在做熱身運動的我，和教練還有峯岸三個人一起，認真地討論著下半場的戰術該如何調整。宮澤坐在離大家最遠的長椅上，頭上還掛著半濕的毛巾，低著頭，似乎還在為剛才那一球而懊惱著的樣子。柏木難得地露出擔憂的表情，溫柔地握著宮澤的手。

原來柏木還有這麼有良心的一面嗎？還是因為對方是宮澤。算了，現在也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了。











「指原。」秋元拿著礦泉水朝我這裡走了過來。「很緊張嗎？」


「啊、嗯。」我和後補的小林一起，反覆地練習著傳球的動作，緊張到連抬頭看秋元也不敢。「為什要把平嶋前輩換下來？我的話，一定守不住小島的。」



跟宮澤一樣，曾經入選U17日本代表隊，在此之前的比賽從來沒有丟過球的秋元溫和地笑著。「指原，你的任務就是把盯著小島一個人，製造越位陷阱、從哪裡發動反攻會比較方便切入，這些事情交給別人去想。你只要擋在小島的前方就可以了。」


「咦？可是…？」


「小島悠司跟佐江還有小悠那兩個傢伙不一樣，沒有爆發力，也沒有速度，在體能方面也很普通，是屬於技術型的前鋒。」秋元不厭其煩地解釋著。「就像剛才高橋前輩說的，他們用了4-3-2-1陣式，把每個位置間的空隙縮到最小，讓擅長傳球雙久保隨時能夠壓上去，參與進攻。平嶋前輩雖然技術上比你好，可是他是比較偏向攻擊型的後衛，容易因為不停地想著要怎麼把球拿回來，怎麼發動反攻，而忽略了對於小島的防守。」


「可是我們已經落後一分了，如果把平嶋前輩換下來的話，就會失去一個助攻的人選了不是嗎？」


「不用擔心這種事情。」秋元拍了拍我的肩膀。「得分、進球這種事情，交給佐江他們去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唯一該做的，就是盯緊小島。指原，一次只會想著一件事情，一次只會朝著一個目標前進，就是現在把你換上場最重要的理由。」











雖然秋元這麼說，可是我的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這是能夠容納五萬人的場地，不要說在五萬人面前踢球了，到目前為止，我也只有在練習賽的時候上場過。

就算只有幾百個人，就已經讓我緊張得，像是雙腳都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





這裡可是有五萬人份的注視啊。






不行，我絕對做不到的。像指原這樣子的人，一定會為整個球隊帶來負擔，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累贅。我連繼續跟小林練習的力氣也沒有，只能蹲在場邊，抱著自己的頭。











今天是晴天，明亮的太陽光從沒有遮蓋的圓頂照下來，撒在翠綠的草地上，似乎連葉面的紋路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等一下我就必須站上那個地方嗎？而且對手還是去年的MVP小島悠司。糟糕，我光是想像著，就忍不住開始腿軟。


「指原前輩。」橫山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我面前，輕輕地按著我的肩膀。她的體溫透過掌心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我的心情似乎，變得更緊張了。「加油。」



這樣完全沒有辦法冷靜下來啊，我欲哭無淚地看著面前的橫山。




「如果是前輩的話，一定沒問題的，我相信你。」























結果橫山看著我的雙眼，說出了這種話。


她那樣不是太犯規了嗎？我按著自己的心臟，深呼吸。中場休息時間結束的哨聲已經響起，秋元和高城他們都已經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宮澤和峯岸才緩緩地從休息區走到球場的正中央。





今天是關西第一的主場，宮澤穿著白色的客場球衣，站在中圈內，右腳輕輕地踩在足球上。表情跟剛才完全不同，眼神像是被磨過的武士刀一樣，銳利地盯著計分板。明明氣溫就只有三、四度，卻還穿著短袖的球衣，而且瞬間就能調整好心態，散發出驚人的氣勢，真不愧是神村學園的主將。


「佐江很帥喔！」場邊突然傳來這麼一句話，然後宮澤那傢伙維持著那樣的氣勢，臉微微地紅了。



啊，這傢伙這麼嚇人的樣子，該不會是因為剛才被柏木補過魔吧？我又想起剛才橫山那個眼神，那句溫柔的鼓勵，覺得全身好像充滿了力量。等等，這麼想的我，跟宮澤那個笨蛋有什麼兩樣。





「指原，專注！」秋元的斥喝從背後傳過來。


「是！」






嗶─。

然後哨音響起，半決賽的下半場開始了。






宮澤用腳內側輕輕觸球，把球傳給峯岸。峯岸沿著左邊線推進，右翼的影鋒大島像箭一樣地射了出去。後腰的高橋前輩把攻擊線往上壓，已經站到中線上了。右翼的後衛高城看起來非常想參與進攻，蠢蠢欲動的樣子。


可是我沒有動。只要站好自己的位置就行了，我跑得不快，運球的技術也不好，過人射門什麼的更是一塌糊塗。如果衝上去進攻，只是給大家添麻煩而已，不用去想其他事情，我只要專注地看著小島悠司，只要擋住他前進的路就可以了。



我深呼吸，緊握著拳頭。



站在場上的感覺，跟在場邊看著果然完全不同。五萬名觀眾的加油聲，像是要震破我的耳膜般地熱烈。觀眾席上有人正揮舞著神村學園的旗幟，他們瘋狂地吶喊著宮澤的名字，還有那整齊劃一的加油聲。我握緊拳頭。我現在，是真的站到球場上了嗎？






「回防！」高橋前輩嘶吼著。





球在大島腳下，被對方的後衛小谷截斷。然後一個長傳，球已經到了中場的久保開立腳下。這麼快的速度，是想用閃電戰術拉開比數嗎？高城已經沉不住氣地貼上去，封住久保的動作。

上前支援的久保綾祐把球要走，然後快速地傳到小島的腳下。



小島朝著這裡過來了。我衝上前貼著他跑，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著他腳下的球。跟秋元說的一模一樣。他的速度不快，而且因為上半場的活躍，已經開始累得喘著氣。可是運球的姿勢非常完美，我完全找不到任何一點能夠搶截的空隙。


禁區就在眼前，絕對不能讓他過去。我這麼想著，然後加快速度，把我跟小島的距離縮得更小，身體已經有一半擋在他的面前了。





小島冷冷地看過來，臉色開始凝重起來。





中後衛是仁藤和大家，他們確實地卡死在小島要切入禁區的路線上。他進攻的路線確實地被封住，現在只剩下，怎麼把球拿回來而已。我這麼想著的同時，小島傳球了。

久保開立以驚人的速度穿過兩個中後衛，外腳背接球，然後起腳射門。











『擋下來了！！！不愧是今年度最佳守門員的熱門人選，神村學園的門神，秋元才加！！！秋元展現出精湛的撲球技巧，將久保強勁的射門擋下來了！！！』











我在激昂的廣播聲中，鬆了口氣。

太好了，我們擋住這一次的快攻了。



「回到位置去，不要鬆懈。高城，你剛才在做什麼！站好自己的守備範圍！」然後秋元對我們大聲地吆喝著，站在小禁區的線內，大力擲球。






球直直地往前飛，越過半場，落在前鋒的宮澤腳邊。






好、好厲害，不管看幾次還是覺得好厲害，居然能夠直接把球擲到距離禁區不到10碼的距離，秋元是人嗎？






宮澤胸口停球後起腳，從禁區外長距離射門。











『平、平手了！！！守門員與前鋒完美的配合，多麼漂亮的凌空抽射破門！！！關西第一完全無法反應，這就是U17代表選手的實力嗎！！！』











居然進了。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被峯岸、大島和高橋前輩他們壓在底下的宮澤。那樣的擲球，還有那樣的射門，雖然知道這兩個人從小學就一起踢足球踢到現在，可是這樣的默契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哪有人擲球擲得這麼遠，哪有人搶點搶得這麼剛好的。我稍微鬆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拳頭。大家一直這麼努力著，我也不可以輸給他們。




「不要得意忘形了！」秋元的怒吼聲從球門的方向傳了過來。「我們還要再拿下一分！」




「「喔喔！！！」」











這個進球讓整個球隊的士氣都振奮起來。下半場的時間還剩不到半個小時，二比二，等於又回到原點。可是，我們不會輸的。不，是我們要贏，絕對要贏。



主場開球，久保綾祐帶著球往球門的方向衝刺著。



是想從中場快速突破嗎？不可能，後腰還有擅長防守的高橋前輩，禁區內還有兩個中後衛在，不會讓他把球帶進去的。我專注地望著小島的動向。他往左邊路這裡跑來，跟久保綾祐間保持著前後大約三步的距離。

久保綾祐在高橋前輩貼上前防守的瞬間，用內腳背將球準確地傳到小島的腳下。






小島往這裡過來了。






他的身體稍微往前傾，速度不快，用外腳背帶球前進。小島看起來一點都不急著進攻的樣子，好像在等待著什麼。我張開雙手，擋在他的前方。我的左後方還有仁藤在守著，射門的路線已經被封死，看來只能傳球。我只要在他傳球之前，攔住他就可以了。

然後小島直直地看著這裡，加快速度往我的衝刺。



會從哪裡過去，左邊，還是右邊？小島用腳內側微微將球推向右邊，身體往左傾斜。這是假動作嗎？我不會被騙的。





是右邊吧！






他卻突然把身體重心拉回來，右腳踩球，順勢轉身之後，用左腳拉球，從我身旁越過去。是馬賽迴旋！當我反應過來，轉身回去要阻擋他的時候。小島已經將球吊到禁區內，往球門方向衝刺的久保開立連停球的動作也沒有，直接起腳射門。











『GOAL！！！』









進球了，嗎？

我頹喪地跪在地上喘氣。






明明剛剛才得一分的。可惡，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關係，這一分就不會丟掉了。我懊惱地捶著草地。如果我可以更小心一點就好了，仔細觀察小島的動向，就不會被他甩開，還得到助攻的機會。


「指原，不要介意。」滿頭大汗的高橋前輩走過來對我微笑著。「你剛才的防守很好，是我沒有盯緊久保。」


「不是，是我的錯。」


「比賽還有十幾分鐘。」高橋前輩的汗從額角滑下，滴在鞋面上。「勝負還未定！」




雖然高橋前輩這麼說著，可是剛才的失分，已經明顯影響到球隊的氣勢。連前腰的峯岸也撐著膝蓋，拼命地喘著氣。就到這裡為止了嗎？我看向場邊，橫山正圈起手，對著我的方向喊著，加油！






橫山她正在看著我。






這是我絕對不能放棄的理由。因為我不想讓橫山看到這樣的我，這樣狼狽的，失敗的指原。我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意五萬人的目光了，現在的我的心裡，只有橫山的加油而已。

我又死死地握起拳頭。



宮澤開球，將球傳給峯岸，峯岸又一個長傳，越過半場，傳到大島的腳下。大島以閃電般的速度，將球帶進禁區。可是對方的右前衛和右後衛卻一前一後地包夾住他。大島不得已把球回傳給宮澤的時候，被中後衛小谷截斷了。






又是一次的閃電戰術。





球從小谷那裏傳到久保開立腳下，小島也跟著動起來，他往禁區的方向跑去，準備接應久保開立發起的攻勢。另一邊跟著跑著的是被高城緊盯著的久保綾祐。




球到底會傳到哪裡去？




久保開立調轉方向，往右翼的久保綾祐那裡跑著，看起來像是要將球帶過去的樣子。可是他的眼角餘光，卻朝這個方向看過來了。






這次真的是假動作，他的目標是小島。






我用全身的力氣往小島的方向衝刺，在他把注意力放在久保開立的動作上，準備接球的剎那間，將球截走。然後直直地，用腳背長傳到中場的峯岸那裡。下半場已經結束，進入大約三分鐘的傷停時間，峯岸接球，毫不遲疑地傳給右翼的大島。


大島帶著球切入禁區。這是一個射門的好機會，左翼的宮澤有空檔。那個角度，如果是宮澤的話，絕對能夠進球的吧。只要能夠在這裡拉平比數，我們就有機會了。






可是大島卻拗執地衝進禁區，起腳射門。
















『比賽結束！！！關西第一以三比二贏得半決賽。剛才小谷的攔截真是太漂亮了！本來還以為大島會傳球，錯失了一個射門的好機會呢。不過今天兩隊都展現驚人的水準，是本屆大賽中最精彩的一場比賽。尤其是神村學園的守門員秋元的助攻，真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後面球評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進去。


我們輸了。高橋前輩他們高中生涯最後的一場比賽，四強止步，整支隊伍都被這樣低迷的氣氛包圍。三年級的前輩也無法抑止地抱成一團哭了起來，秋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球門前，面無表情。峯岸那傢伙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往觀眾席的方向跑過去了。



宮澤坐在長椅上，低著頭，緊握著拳頭，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想，宮澤一定很不甘心吧。我們與前輩一起的最後一場比賽，明明擁有這麼好的機會，卻沒有辦法把握住的感覺，一定很難受吧。

然後柏木走向他，將坐在椅子上的宮澤溫柔地抱在懷裡。輕輕地，安撫似地撫摸著他的後腦。




讓男朋友的臉埋在自己胸前這種事情明明就很噁心，而且還在這麼多人面前，觀眾席上的後援會都開始瘋狂的叫囂著了。可是為什麼現在的我，卻覺得這個畫面意外地讓人想哭。


我狼狽地坐在地上，用手摀著自己的眼睛，用力地喘著氣。絕對不是指原太愛哭，一定是因為這兩個傢伙太噁心又太煽情了吧。






「前輩，你還好嗎？」






是橫山的聲音。不行，我這個樣子，太難看了。我這個失敗的樣子，一點也不想讓橫山看到。雖然這麼想著，可是身體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完全沒有辦法動。



「可以拜託妳，不要過來嗎？」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哀求她了。



平常怎麼樣都沒有關係，可是只有這個，失敗的、懦弱的、沒有用的指原，絕對不可以被橫山看到。我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因為這是，屬於指原利乃最後的尊嚴了。



「我現在一定很難看吧，一點也不帥氣。如果自己這個模樣被橫山妳看到的話，我一定會哭出來的。所以請妳，不要再走過來了。」



「那有什麼不好的嗎？」橫山溫柔的聲音越來越近，彷彿就近在咫尺。雖然橫山一直以來都非常溫柔，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她這樣的聲音，輕細得，彷彿柔軟的棉絮一般。「如果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這可是前輩教我的。而且，我覺得在球場上努力著的前輩們，很帥氣。」



糟糕，臉好燙。我小心翼翼地透過指縫，看著面前的橫山，她說的明明是前輩們，我到底在害羞什麼。「不、不用說這些話安慰我也沒有關係。」



「這不是安慰喔，前輩。」橫山輕輕地搖頭，她望著我的眼睛，目光沉靜而專注。我連要遮好自己的臉的事情都忘記了，只能傻傻地望著她。「能夠全力以赴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剛才前輩截斷久保的那一球，真的，非常帥氣喔。」






說不出話來。空氣中有種微妙的氛圍在流竄，心臟又開始不受控制地跳動著，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可是橫山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的樣子，只是偏著頭，溫柔地看著我微笑。






「指原！」然後峯岸那傢伙，不識相地破壞了我和橫山的對視。他笑嘻嘻地勾著我的脖子。「不錯嘛你這傢伙，剛才的斷球踢得很好喔。」


「可是我還是沒有守好，給了他一個進攻的機會。」


峯岸用力地捶著我的肩膀。「對上小島擅長的馬賽迴旋，不管換誰去，都守不住的啦。指原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對吧？橫山也是這麼覺得的吧。」



「嗯。」橫山微微地笑著，輕輕點頭。




「看吧！連橫山也這麼說。好啦，快去換衣服，要去吃慶功宴囉！」峯岸不知道在興奮什麼，捉著我的手臂，用比以往還要大好幾倍的力量將我拖向更衣室。「你吃了亢奮劑嗎？而且現在慶功不會太早嗎？峯岸你這傢伙快放開我啦！」我掙扎著從橫山身旁被拉走的時候，似乎聽到她輕輕地開口了。










「前輩們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優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