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戀愛到底是什麼，喜歡到底是什麼，我已經快要分不清楚了。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生一次的戀愛這種事情嗎？我低下頭，看著冰涼的水從自己的指縫間流過。或許，橫山對我而言，就像水一樣吧。明明想要抓住的，卻總是像這樣，從指縫間溜走了。





最後什麼也不剩。





連朋友也當不成了啊，我跟橫山。我無力地嘆了口氣。自從那之後，已經有多久沒有跟橫山好好地說過話，連自己都記不清楚。感覺好像已經過很久，卻只是過了一個春天而已。


明明很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到底該說對啊我喜歡妳，還是該說其實我不喜歡妳，完全搞不清楚。可是，橫山會在意這種事情嗎？或者，她只是單純地，因為我的喜歡而感到困擾、厭煩了。






「啊，是該放棄的時候了嗎？」



「放棄什麼？」剛洗過澡的宮澤從淋浴間走出來，頭上還披著一條毛巾，袖子高高地捲到手肘的位置，襯衫的釦子只隨意地扣了幾顆，露出精壯結實的麥色胸膛。頭髮還有些微濕，凌亂地貼在額前。「足球？」


外面那些女孩子看到這傢伙現在的樣子一定會瘋了吧。可是覺得哪裡看起來很奇怪。「你一定要用粉紅色的毛巾嗎？」


「喔，由紀選的啊。」宮澤在我身旁坐下來，隨性地擦著頭髮。「怎麼了，最近看你一直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在煩惱升學的問題嗎？」



「如果是就好了…」



「喔？」宮澤微微挑起眉，他似乎早就料到我想說的事情，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是小森喜歡你的事情？」


我就知道又被說出去了，柏木由紀妳這個大嘴巴！我懊惱地抱著頭。「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每次拒絕的話都已經到嘴邊了，可是一看到她的眼睛，又吞了下去。啊啊，我真是個什麼也做不好的人。」



「是因為看著她，會想到自己吧。」


「也、也可以這麼說啦。」


「你喜歡她嗎？不，應該問，你想跟小森談戀愛嗎？」



「如果不喜歡的話，要怎麼談戀愛？」我煩躁地抓著頭髮。為什麼這些事情這麼複雜，我已經開始頭昏腦脹了。


「談戀愛跟喜歡還是不一樣的吧。」宮澤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微微偏著頭。「就像你之前跟由紀說過的，喜歡不一定要佔有，所以不想追由依的意思一樣啊。喜歡不一定要談戀愛，談戀愛也不一定要喜歡啊。」


「我被你說得頭好暈。」我苦著臉，困擾地看著他。「我完全搞不懂，喜歡和戀愛到底是怎麼樣的事情。之前峯岸那傢伙跟我說過，喜歡，就是一件即使流乾了眼淚，也無法放棄的事情。可是，如果我的喜歡已經對對方帶來困擾了，那這樣的喜歡，還有意義嗎？因為喜歡一個人，不就是要讓對方幸福嗎？」


「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說對還不對。」宮澤似乎有些困擾地笑著。「事情總有一體兩面，喜歡也是啊，跟這世界上其他的事情一樣，也不全然只是好的而已。怎麼說呢？就算你全心全意地喜歡著這個人，對方也喜歡著你，也不可能做到一直都讓對方幸福開心的程度吧。」


「是這樣的嗎？」我無奈地垮下肩膀。


「指原你就是太執著了。」宮澤終於把那條礙眼的毛巾拿下來，走到置物櫃旁，小心翼翼地將那條粉紅色的毛巾攤好披在毛巾架上。「喜歡就是喜歡啊，有必要想這麼多嗎？喜歡是非常主觀，非常私人的東西，如果必須什麼都顧慮到的話，還叫做喜歡嗎？」


「那戀愛呢？」我疑惑地偏著頭看他。「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生一次的戀愛嗎？」



「這是誰跟你說的？」


「峯岸啊。」


「喔？」宮澤露出微妙的表情，眼神複雜地笑著。「那傢伙居然說了這麼浪漫的話，真是太帥氣了。」然後他走了回來，重新坐在我身旁。「怎麼說呢？這個有點複雜啊。每個人的一生中，可能會談很多次的戀愛。可是有些人的一生，大概就只會喜歡一個人而已吧。指原你，大概就是那樣子的人吧。」


「我？」


「對啊，所以我之前才說，如果由依喜歡的是你的話，那就太好了。」宮澤的目光溫和而沉靜，他看著我微微笑著。我忍不住避開了視線。那個眼神，跟橫山太相似了。這個時候再想起橫山的話，大概又要哭了吧。



不過其實這傢伙，一直都是個非常溫柔的好人。所以才能這樣沒有上限地寵著柏木，讓那個傢伙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自由到都快失控了。「宮澤你，為什麼會喜歡柏木？那傢伙臉蛋是長得很漂亮啦，身材也很好，是全校男生的夢中情人。可是，她的性格這麼惡劣，心地也沒有特別善良，又不會做家務，還喜歡到處欺負人，你到底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人？」


「咳咳，那個，指原，剛才的話我可以假裝沒聽到。但是，只到剛才為止。」宮澤無奈地笑了笑。「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由紀。可是喜歡就是喜歡了，有什麼辦法呢。那我問你吧，指原，你想過自己喜歡由依的原因嗎？」





我喜歡橫山的，原因？





我在宮澤的注視下，窘迫地輕輕搖了搖頭。連喜歡的原因都說不出來的我，還總是想著自己多麼喜歡橫山的這種事情，真的是太自以為是了吧。「啊啊，我是白癡嗎？只知道自己喜歡橫山而已，其他什麼都不知道，連喜歡橫山的原因都想不到，像個笨蛋似的。」


「這還不夠嗎？」


「嗯？」


「你只要知道自己喜歡著她就夠了，不是嗎？」宮澤拍了拍我的肩，輕輕地笑著。「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指原你就是太容易被周遭的事情影響了。喜歡一個人，是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去在意這麼多，你就只要知道自己喜歡著她，不就足夠了嗎？」


「可是，如果對方覺得困擾…」


「那你為什麼不去問她？」宮澤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指原，你如果要問我的話，為什麼不直接去問由依呢？」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做得到嘛！


我看著正坐在社團辦公室裡的長桌旁，專心地在柏木身旁研究社團經費問題的橫山，又重重地嘆了口氣。現在的我，連跟橫山講話的勇氣都沒有，哪有可能問她那種問題。嗯，橫山我很喜歡妳所以妳會困擾嗎？這種話叫我怎麼說出口，宮澤佐江那個白癡！



「前輩，怎麼了嗎？」



小森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面前，偏著頭疑惑地看著我。



那兩個人似乎是聽到了小森的問句，同時抬起頭往這裡看過來。柏木冷冷地對我翻了個白眼，又把目光移回桌上的記帳本上。喂喂，到底是有沒有這麼討厭我啊？覬覦妳老公後面的北原都沒看妳用這種態度對他。橫山則是溫柔地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






糟糕，我是不是又臉紅了。






「前輩。」小森看著我的眼神突然暗沉下來，可是她依然開朗地笑著。「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回去跟柏木前輩她們討論經費申請的事了。」


我是笨蛋嗎！明明知道小森喜歡我的，卻還在小森面前，對橫山臉紅了。小森她一定很難過吧。這全部都是我的錯。我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小森，用非常微弱的音量開口。「那個，小森，對不起。」


小森輕輕地搖著頭。「前輩不需要跟我說對不起。」





我想起之前橫山喜歡北原的那個時候。小森她也是以那種心情，看著我和橫山的嗎？這麼痛苦的，就連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像是要被撕裂一般地難受。


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正在以一種非常殘酷的方式傷害著小森。可是我什麼都做不到，沒有辦法接受她的心意，沒有辦法帶著對橫山的喜歡跟另一個人在一起，我還是，只能夠跟她說抱歉而已。




為什麼我對橫山的喜歡，會成為對別人的傷害？












夏天的夕陽似乎來得特別晚，熟悉的街道一片紅豔。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庭院裡種起鳳凰花，葉瓣越過牆垂在街邊，被餘暉照得更加火紅。空氣中瀰漫著熟悉的薔薇香氣，春夏秋冬，我認識橫山之後，已經度過了一個四季。可是，我對橫山的喜歡卻沒有絲毫減少，連痛著的感覺都還是這麼清晰。


只是，這樣的感情是不是已經要到盡頭了？我這麼想著，卻忍不住感到不捨。



雖然還想一直喜歡著橫山，可是，再也不想看到她閃避的目光，再也不想看到她微微皺起的眉，再也不想看到她勉強的微笑了。雖然宮澤叫我去問本人，但是只要一想起橫山因為這個問題有可能會出現的表情，我的腦海中就只剩下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連喜歡一個人也喜歡得這麼沒有用，果然還是早點放棄比較好吧，指原利乃。











「指原前輩。」


然後耳邊突然響起了喀拉喀拉的自行車聲。「走路發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喔。」



「橫、橫山？」我錯愕地看著她。「妳、妳怎麼會在這裡？」不對，我說這種話，她會覺得我不想看到她吧。「妳什麼時候來的？」


「前輩不想看到我嗎？」橫山微微垂下眼。「對不起，讓你困擾了。」


那是我想說的吧！我懊惱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我把視線從偏著頭疑惑地等著下文的橫山身上移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只是以為妳這輩子都不想跟我說話了。」


「可是我們不是每天都在說話嗎？」橫山疑惑地眨了眨眼。



啊？早安、午安、再見，前輩今天速度又更快囉，前輩的防守動作越來越確實，前輩請注意一下傳球的角度，前輩鏟球的時候請更注意一下安全，這種沒營養的話也可以算嗎？我為難地抓了抓臉。「其實妳這麼說，也沒錯啦。」





橫山看著我的臉，輕輕地笑著。

好像很久沒有看到橫山的笑容了。她的眼睛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純淨，她的笑容還是像以前一樣的溫柔，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又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我在她的注視下，紅著臉，慌張地移開了視線。





「前輩怎麼會這麼覺得呢？」


「嗯？覺得什麼？」


「就是，我不想跟你說話。」


啊，該怎麼解釋呢？怎麼解釋都不對吧。我為難地抓了抓頭。「算了，妳就當成是我自己的問題吧。對不起，我又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請妳不要在意。」


「嗯。」橫山只是柔柔地應了聲，然後就體貼地不再追問了。






氣氛似乎有些尷尬。

我小心翼翼地側著頭看她。橫山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表情看起來依然溫柔沉靜的樣子。長長的眼睫毛在夕陽的餘暉下，印出一個淺淺的陰影。柔順的長髮在風裡輕輕揚起，露出微微敞開的領口和白皙修長的頸脖。


不行，心臟跳得好快。我匆忙把視線從她身上轉開。





「前輩。」橫山突然輕輕地開口了。「你會這麼想，是因為小森的事情嗎？」


「那個，我…」


「小森她…喜歡前輩嗎？」


我完全沒有料到橫山會這樣問，只能站在那裡，傻傻地看著她。橫山也壓著手把上的剎車桿，停在我的身旁，直直地望著我的雙眼。「小森喜歡前輩，對嗎。」





她用的是肯定句。





我想，那天我和小森的對話橫山大概全部都聽到了吧，所以之後才會變的這麼尷尬。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一個這麼喜歡著自己的人，我可以理解。可是，她這麼問的用意到底是什麼？


「嗯。」

是想撮合我和小森嗎？我死死地握緊了拳頭。



「那麼，前輩喜歡小森嗎？」橫山的語氣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特地顧及我的情緒一樣。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的小石子。

橫山她就這麼討厭我嗎？雖然不喜歡我，可是也沒有必要這麼急著把我推給別人吧。我的喜歡，難道就這麼讓她困擾，這麼讓她厭惡嗎？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可是，就算這樣，我也沒有辦法說違背自己心意的話。





「不，我不喜歡小森。」





因為喜歡著橫山的這份心意對我來說，是多麼的重要而珍貴，是指原利乃這一輩子，最沒有辦法捨棄的重要事物。



「我沒有喜歡小森。」我輕輕地重複了一次。「如果，這樣會讓妳覺得困擾的話，真的很抱歉。」



「沒有這回事。」橫山溫柔地笑著。「我並沒有覺得困擾。」



沒有覺得困擾是，因為根本就不在意嗎？我自暴自棄地想著。橫山看起來非常認真的樣子，可是，她是真的一點也不覺得困擾嗎？我想起她前陣子閃避的目光。還是因為這些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覺得我總有一天會放棄她，轉而跟小森在一起而無所謂了嗎？






「那前輩，會跟小森交往嗎？」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雖然這麼說，妳可能會覺得這麼優柔寡斷的我很討厭。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以後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橫山靜靜地看著我，像是在確認什麼似地，固執地望著我的雙眼。然後她突然笑了，語氣低柔地開口。






「前輩，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討厭前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