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20 00:37:17朱和之

揪心悲哀的憧憬與告別──馬勒大地之歌(上)

1.
高三那年的夏天,我到天母榮總探望將我撫養長大的外婆。外婆與乳癌纏鬥多年,醫院第一次發出了病危通知,我到達的時候,她雖然已經穩定了下來,但仍然讓人覺得離別的日子終究近了。我握著外婆的手,一面奇怪著與她相處十多年,印象中這竟是唯一的一次握著她,一方面卻又驚訝,老人家的雙手依然是這麼地柔軟而溫暖。

病房有一扇窗,或許是為了讓病人的心情開朗吧,那簡直像高空旋轉餐廳的落地窗般寬大明亮。向外望去,彷彿就已經置身在室外,幾個起伏含蓄的山崗,從榮總所在的山頭向下緩緩流蕩開去。地面上佈滿亂亂的屋舍,遠方伏著靜靜的觀音山。厚暗的雲低得像是伸手可及,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向我們飄移過來。

病床上躺著慈祥的外婆,病房外是慈祥的大地。外婆就要去了,而大地只是淡淡伴視著,不發一語。看似溫婉的世界,其實是這麼森冷無情:天地的運行、自然的變化,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類的出生或死亡而改變。人的生命,必該是極為寶貴,該讓我們戒慎恐懼地維護著的,卻又是這麼卑賤,像一棵樹、一隻狗,一枚石頭一樣微不足道。


日後每當聽見《大地之歌》中的〈告別〉,腦海中勾迴而出的,總是那個一點也不明亮,卻也絲毫不陰暗的,灰撲撲的下午。

2.
第一次聽馬勒作品就是大地之歌,老實說那真是一場災難。只聽見喧囂而漫長的樂章,粗暴嘶吼的器樂和人聲,全然無法感到美。往後才明白,當初不該由這一個屬於馬勒最個人化也最晦澀的曲目來接近他。大地之歌不像其他交響曲往往擁有絕美的慢板樂章,調性趨於不明確,超過半個小時的終樂章也沒有曼妙的主題旋律可以跟隨。

如今雖然自己染上嚴重的馬勒情結,也喜歡把古典音樂推介給朋友們,但是幾乎不曾拿馬勒給人聽。怕嚇壞他們,怕害他們從此對古典音樂敬而遠之。不過他的慢板除外,一、四、五、六、九號……朋友們多半能立刻被寧靜而柔美到極點的慢板所深深吸引;但是他的非慢板,就算是接觸古典音樂有一段時間的樂迷也不見得受得了。馬勒的音樂有其特殊的語法,就像臭豆腐、榴璉一類味道獨特的「美食」,不是所有的人可以驟然接受的。

馬勒心靈的底層該是隱伏著強烈的躁鬱傾向吧,悠長的慢板樂章可以蕭瑟到極點,非慢板卻又狂亂到不能再狂亂──即便是那些美得化出蜜的段落裡,也總有自胸臆深處傾湧而出的狂熱爆發,彷彿要將所有的壓抑、憤怒、恐懼、難遇知音的孤寂,以及由此而來的苦悶化為吶喊,一股腦兒全都在音樂裡丟出來。

以詮釋馬勒聞名的指揮家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對此有一針見血的看法,他認為這些「愛之夢」其實全是惡夢。那是熱切企望著幸福卻始終無法擁有的失望絕望,那是身處在寧靜中卻依然惶惶不安。一點都沒錯,馬勒的內在衝突就正是來自他自我堆積造成的巨大感傷。其實對馬勒而言,這種鑽牛角尖的情緒才是他繼續生存下去的最大力量。如果走出來了,不再感傷了,他也就不是馬勒了。


一九○七年六月底,馬勒高高興興地帶著一家大小,到南奧地利的麥爾尼格(Maiernigg)度假。過去八年來,他都在這裡度過暑假,划船、爬山、游泳、長距離騎腳踏車,並在陳設簡單的森林小屋中寫出出了四號以降的五首交響曲。

但是這一次度假的心情略略有些不同。他剛剛向奧匈帝國的蒙台努沃親王,也就是維也納宮廷(皇家)歌劇院和維也納愛樂的負責人提出辭呈,決心離開總監的職位。他在維也納雖開創了事業的顛峰,但他也稱這段黃金時期為「戰爭的十年」。還沒上任前,各方反對勢力就開始對他猛烈地攻擊,等到他獨攬大權之後,情況也只有更惡化。無論如何,他已經盡情地發揮過,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對人事糾葛的厭倦更是已經到底了,這時他真正在乎的是能夠有更多時間作曲,所以雖然離開維也納的姿態有些狼狽,倒也還算是一種解脫。

於是他帶著少有的清爽心情,抱著龐大的創作衝動,再度來到他鍾愛的麥爾尼格。現在本來是他一生中最燦爛溫暖的時刻:作為指揮家,聲望如日中天;作為作曲家,作品也日漸得到世人的肯定;身旁傍著熱愛的妻子,以及十分貼心的一雙小女兒。這些是在不幸的童年、以及艱苦奮鬥的青年時期所無法想像的。站在熟悉的森林中,他還可以悠閒地吸兩口清冽的空氣,因為不但維也納方面提供鉅額的解約補償,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也已經以四個月兩萬美元的天價,與他簽訂好新的契約。

但是這美好的一切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嗎?經歷過太多苦難的人,心理上往往走不出不幸的陰影,無法得到全然的安全感。而當幸福真的降臨時,便難免出現強烈的矛盾心態,一方面欣喜若狂,一方面卻又會無端地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於還是會發生徹底毀滅性的意外,將這一切搗碎成幻影。

就是這樣心理因素作祟,兩年前馬勒在前所未有的順遂時光裡寫下了第六號交響曲《悲劇》。這首曲子也就是他唯一一首在精神上以失敗告終,最後完全被命運所擊倒的曲子。首演前,馬勒在排練中第一次實際聽到這首曲子,當場震撼地難以自己,不斷走來走去,在休息室就扭著雙手啜泣起來;也是在同樣陰暗的思維底下,大女兒瑪莉亞出生不久,馬勒就廢寢忘食地著手譜寫起《悼亡兒之歌》,嚇壞了妻子愛爾瑪(Alma Maria Schindler-Mahler)。

而此刻,馬勒安靜地站在熟悉的湖邊,望著山色倒影。水波不興,一切是如此清寧祥和,但是我們不知道「幸福」是否在他心裡已經待得夠久,能夠平撫他不安的靈魂。

3.
死亡的主題始終旋繞在馬勒的音樂和人生之中。古往今來的音樂家,鮮有像他這麼躭溺、逃避不及卻又反覆咀嚼著死亡的。死亡固然是生命歷程中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必經過程,但絕不會是人生的全部。貝多芬留下海利因希遺書後寫下了沉鬱悲慟的英雄交響曲,舒伯特、柴可夫斯基也曾留下悲愴孤寂的遺囈,但他們對人生其他的主題也投以相當的關注,只有馬勒自始至終困惑其中難以自拔。

每每思及於此,都會讓我想起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中自剖的一段文字:「那是一種對強烈的悲哀、對揪心的悲哀的憧憬」。送葬曲是馬勒作品不可或缺的部份,沉重的腳步聲裡,往往包含了馬勒音樂中最基本的幾個元素:死亡的痛苦、命運的摧殘、救贖的純美寧靜,以及他們之間彼此時而衝突,時而協調的媾纏。不過叫人驚訝的是,馬勒六歲時第一次試著作曲,就是一首以送葬曲為前引的波卡舞曲。

六歲就會作曲的神童固然希奇,但對送葬曲情有獨鍾的小孩則希奇得有些詭異。是否他血液裡天生就流著悲劇性的因子?如果覺得這樣的解釋過於附會,讓我們再看看他五歲時說了什麼:大人問他將來的志向,馬勒一本正經地回答,要成為殉道者。

馬勒不是同胞手足中精神最狂亂的。同樣具有音樂才華的弟弟歐托(Otto)在二十二歲時舉槍自盡,妹妹猶斯蒂妮(Justine)小時候會在床邊點滿蠟燭,然後躺進去想像自己死了。馬勒家族不僅神經比一般人敏銳纖細,後天的遭逢也十分不幸。馬勒的母親一共生下十二名孩子(一說十四名,古斯塔夫‧馬勒排第二),六個在強褓中夭折,另外最大的弟弟恩斯特(Ernst)只活到十三歲。扣掉自殺的歐托,活著度過青年時期的只剩下四個。

馬勒曾回憶說,在他們家,棺木就像是家具一樣常置著。生命接二連三地到來,卻又匆匆忙忙地離去。每一個新生命總是帶來期待與喜悅,然而不旋踵間又化成傷逝的痛苦。同樣的經驗延續到青年以後,雙親和一個妹妹在同年過世,幾位天賦非凡的同窗摯友,也先後發瘋死去。

生命不是珍貴的嗎,為什麼這麼輕賤地遭到摧殘?命運究竟想給人們怎樣的考驗,這樣的上天值得我們仰望嗎?或者,上天根本就不存在?可若摒棄了神,在這令人絕望的痛苦中又該相信什麼?三十年間不斷面對生命的消逝,讓他對死亡既熟悉又疑惑,既深切又麻木;身邊的摯愛一一被剝奪,是如何地叫人心如死灰,但習慣了生命卑微地逝去,卻又叫他對此異常世故。

所以我們理解了,那貫穿九首交響曲,始終與馬勒纏繞不休的死亡主題之所由。


但是大部份的人們似乎都忽略了,馬勒濃重的死亡氛圍後面,同時也存在著對童年、對純真、對自然的潔淨嚮往。也就是那美麗但永遠不能真正搆著邊的愛之夢。某些指揮家對於這一部份的感應特別深刻,巴必羅里(John Barbirolli)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認為馬勒的音樂並沒有一絲半點「不潔」的成分。而細聽巴必羅里濾除掉自殤情緒後的詮釋,也的確很有說服力。在我看來,這一部份之強大是足以和死亡相提並論的。它承載死亡,包容死亡,又帶著馬勒衝闖於厚厚的死之帷幕之間,在一片迷霧中昇華淨化。

從許多人的回憶中,都提到馬勒像兒童般的行為舉止令他們印象深刻。他高興的時候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從男中音倏然變成男高音,淚水自擠成細縫的眼角流出來,一邊就在身前有限的空間裡跳起愉悅的小舞步;一直到晚年,他走路的方式都保持著一種滑稽的姿態,每三、四步就換一次節奏(根本就是頑皮豹的走路法。)連站著也不安分,總是毛毛躁躁地跺著一隻腳。

這些當然還不足以表示他心中擁有的童年情結,但想想看,他可是音樂界的龍頭、名震天下的維也納愛樂總監。和那些道貌岸然、謙和端莊的貴族名流們比肩一站,馬勒顯得多麼童心未泯,甚至顯得多麼不成熟。同時,他也是一個社會化程度很低的人,所有繁文縟節、虛應故事的人際手段,他都不屑一顧。

馬勒並沒有單純而快樂的童年。他的母親是一位聰敏的富家女兒,原本也有喜歡的對象,唯一的遺憾就是腳有點跛。家人認為她不可能嫁到真正的好人家,於是趁早答應了釀酒商貝恩哈特‧馬勒(Bernhard Mahler)的提親。貝恩哈特是一個典型的威權家父長,暴躁、專橫、自我中心,對妻子和家人缺乏關愛。

父親時常發脾氣,不論他自己站不站得住腳,什麼事情不合他的意就暴跳如雷。他把妻子當成生孩子的工具,動輒推罵;接二連三的死亡和厄運又不時襲擊這個缺乏溫暖的家庭。一個孩子如何承受在這樣的沈重空氣?耳朵裡迴盪著巨大刺耳的叫罵,風暴般讓人喘不過氣;眼前停放著的卻是靜靜的棺木,裝著曾經親暱地抱在懷中的弟妹,凝聚成巨大的沈默與死寂。強烈的衝撞和無邊的空虛,兩種針鋒相對的力量同時夾擊著,小小年紀的馬勒再也無法忍受,奪門而出,街頭卻傳來俚俗的四弦琴聲,伴著快樂的民謠「噢,可愛的奧古斯丁啊!」

完全沒有心理轉換的空間,最極端的兩種場景並峙造成了強大的荒謬感。馬勒後來對精神分析的開山祖師佛洛伊德說,在他心中,至高的悲劇與廉價的撫慰是結為一體的,兩者總是伴隨著出現。

愛爾瑪說,馬勒是靠夢想才度過他的童年。這個夢的一部份就是《少年魔號》(Des Knaben Wunderhorn),充滿各種玄奇故事的德國民歌。歌中最常出現的主題是夜晚,是消逝的愛情、幽靈和美麗的自然。有一些曲子在深刻的隱喻之外也同時充滿童趣,像是聖安東尼奧對魚群佈道;有一些浪漫瑰麗,確實很能吸引充滿好奇心的孩童;有一些則陰森森地十分詭異,不像是一個健康兒童應該喜歡的東西:陣亡的士兵擊鼓召喚隊伍返回營地、悲慘的孩子在飢餓而死前與母親對話……這些卻剛好都擊中馬勒的心坎,成為他童年時期相當重要的慰藉。

我們知道馬勒在後來選出少年魔號中的十餘首,改編成管弦樂團伴奏的聲樂曲。他的二到四號交響曲也因為直接採用了少年魔號中的旋律或整支曲子,而有「魔號交響曲」的別稱。當他寫四號交響曲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了。事實上縱使後來的創作不再直接引用魔號的曲子,魔號精神仍然若隱若現地閃耀在旋律中,可以說一直影響著馬勒。

就如同馬勒在恩斯特臨死時的心情一樣。恩斯特是他年紀最近,感情最好的弟弟,是他悲慘童年中曾經擁有的感情慰藉。恩斯特纏綿病榻的最後幾天,馬勒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旁,不斷地講故事給他聽。抱著一點一滴失去生命的恩斯特,馬勒也正抱著一點一滴消逝的美麗童年,即便所抱的對象已經死去,他還是會一直抱著不肯放手,直到終身。


十九歲生日當天晚上,馬勒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他說經歷了無數的痛苦,失去了無數的親友,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知道更好還是更壞,但很顯然是更不快樂。旺盛的歡愉生命力量和永無止盡的死亡毀滅交替衝擊著他的心,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信尾,他難以自持地把自己的心情大段吐露出來:

「噢,大地,我所衷愛的大地,何時,啊,你何時才會給予這遭到遺棄的人一個庇蔭,接納他回到你安慰的懷抱?看!人們已然自棄,逃離那冷酷而殘忍的地方,向著你,獨自奔向你。噢,引領他過去吧,永恆,包容萬物的母親,給這沒有朋友與歇息的人一個寧靜的所在吧。」

看二十五年以後,他為《大地之歌‧告別》添寫的歌詞,其中的口吻和心境與此相近得驚人。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