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沈泠從來沒有想像過跟謝菲發展感情。

怎麼可能呢？謝菲來自非洲尼日利亞，沈泠來自上海。他是黑種人，她是黃種人。他說英語，她說國語。

他們之間相差了二萬五千二百秒的時差。

何況這裏是澳門，他們都只是這裏的過客。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沈泠心裏有一個擺脫不了的身影。

所以當謝菲明明白白地向她展開追求時，沈泠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謝菲黝黑的臉扭曲出痛苦的表情。“是因為我是黑人嗎？”

如果是這個原因，他想他會死心，縱使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沈泠對他說：“不是的，不是這個原因。”

“那麼到底是為了甚麼？”謝菲追問究竟。

沈泠本來想隨便說一個藉口，但是她想對謝菲坦白一點，“我在上海有一個情人，雖然我們分手了，我依然很愛他。”

謝菲沉默了許久，然後說：“但是他不愛你了。”

“是的。他不愛我了。”沈泠盡量克制情緒，“可是也不見得我會因此愛上你。”

謝菲苦澀的笑起來，“我只是想你面對現實。我不想你再為一個不愛你的人而憂鬱，這樣並不值得。”

沈泠控制不住眼淚，幽幽的哭了。

謝菲用手指小心翼翼的拭去她的眼淚，“我每次見到你都想令你快樂。我不想你流眼淚，尤其是因為我。”

“為甚麼要愛上我？”她吸一口氣，問。她自知這個問題很幼稚，就像當初她為甚麼不能放下那個負心的情人一樣。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獨特的費洛蒙分泌出來，這種獨特的氣味可以使人類互相吸引。從一開始，我便被你的費洛蒙吸引住，深深的吸引住。我……我不能自拔的愛上你。”

沈泠想不到他會用如此科學的理由解釋他對她的愛，於是便說：“那麼一定是因為我並沒有被你的費洛蒙吸引了。”

“我明白的。”謝菲無奈的說：“其實我掙扎了許久才決定向你表白。我明白一個中國女孩子難以接受黑人的事實，我只是以為在這些開心的日子裏，你可能會有一點點喜歡我也說不定。”

謝菲離開以前，還叮囑她保重身體，不要再記掛過去的感情。

沈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被酸楚漲滿，淒淒切切的哭了。

這夜以後，謝菲再沒有來找她了。

於是沈泠又回復了她以前寂寞的日子，她甚至寫信回家說打算回去上海了。

想到她可能再也見不到謝菲，沈泠忽然發覺謝菲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現在她想謝菲的時間總是比想她的舊情人多。

沈泠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一想到所有不明確的因素，她便退縮了，她不想痛苦多一次。

決定離開後，沈泠經常半夜不由自主的醒來，然後任憑她如何輾轉反側依然無法再次入睡。

這一夜，沈泠又半夜醒來，看著黑壓壓的四周，她又想起謝菲黝黑的臉，他開心時咧開的厚唇，以及他痛苦時扭曲的臉。

她斟了滿滿一杯冰水一口氣喝下去。冰水從喉頭一直滑進胃裏，她感到冰水在胃裏不安地游動著，一點也不好受。

縱使如此，沈泠還是斟了另一杯冰水一飲而盡。

回到床上，她不經意的望出窗外，竟然看見謝菲站在樓下，一直往她的房間張望。
沈泠的心狂亂的跳動著。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

她愛他。沒有比這更迫切的事情了。

她衝下樓，衝向謝菲，定定的看著他，發現謝菲的眼眶紅紅的，“你這個傻瓜，你在這裏幹甚麼？這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

謝菲像受了極大的委屈，“我一直都在你附近，不敢打擾你。”

沈泠撲進他的懷裏，緊緊的擁著他。

謝菲用彆扭的國語對她說：“沈泠，我愛你。”

沈泠哭了，她流著喜悅的眼淚問他：“我從來沒有教過你用國語說我愛你，你怎麼學會的？”

謝菲繼續用國語說：“我可以吻你嗎？”

沈泠喃喃地說了幾聲傻瓜，踮起腳主動吻他。


六

尼日利亞有起過二百五十個部族，部族與部族之間存在著尖銳的矛盾，時有衝突事件發生。

每次聽見尼日利亞發生部族衝突，謝菲也會沉默許多天。

沈泠知道她在這件事上幫不上任何忙，所以也陪著謝菲一起沉默。

一九九九年二月，謝菲決定回去尼日利亞為當地總統選舉投票。

“請你回去後把你家鄉的空氣盛滿這個瓶子。”沈泠從手提袋取出一個精緻的玻璃瓶。“我想感受一下你家鄉的氣息。”

謝菲把她的頭推向自己胸膛，笑著說：“我滿身都是我家鄉的氣息。”

沈泠笑個不停。她從前一直以為，兩個人相愛是一件痛苦多於歡愉的事，起碼以前是這樣。現在她才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不如妳跟我一起回去，好嗎？”謝菲想讓沈泠見見家人。

沈泠拒絕了。她也想回家走一趟。

沈泠回到上海後，跟父母交代了她與謝菲交往的事情。父母的反應是她事前可以預料的，但是她沒費多大的勁便使他們接受謝菲卻在她意料之外。他們都變成驚弓之鳥，怕給沈泠增添壓力，怕她再次為了感情事傷害自己。

謝菲和沈泠各自從家鄉回到澳門後，小別的掛念使他們更加珍惜對方。

於是他們的關係更加如膠似漆。這樣的關係是沈泠之前完全預計不到的。她以為他們的相戀會是一件艱澀的事情。原來一切可以如此簡單。

只要相愛，有甚麼不可能？

一九九九年五月廿九日尼日利亞民選總統奧巴桑喬順利就職，開展尼日利亞民主政治的新紀元。

同一天，也是謝菲和沈泠開始新生活的日子。

他們結婚了。


七

謝菲決不是天使。

但是沈泠突然覺得他為她帶來的幸福比天使帶來的還要多。

這是他們從上海和尼日利亞回到澳門的第一個春天。

由相戀到結婚，雖然不到一年，但是他們都肯定對方就是自己的終極伴侶。

他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了解對方，關心對方。

他們結婚的事，沈泠的家人由始至終也不表示支持。

“你們還年青，為何要急於結婚？”沈泠的媽媽苦口婆心的說。

“既然認定了對方，為甚麼還要浪費時間？”沈泠流露出堅定的神情。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沈泠一輩子。”謝菲說時用力捉住沈泠雙手。

感受到謝菲對沈泠的一往情深，也感受到沈泠失去多時的快樂，最後沈泠的父母終於默默接受了。

而謝菲的家人由始至終都非常贊成他們結婚。

結婚之後，他們仍然留在澳門。謝菲在這裏一間企業公司找到一份技術員的職位，可以支持他在這裏租住一個單位，也可以支持他繼續供讀碩士學位。

沈泠也在讀書，並且努力學習做一個稱職的妻子。

這一天，沈泠建議到新口岸海旁散步，但是卻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謝菲心痛的擁著她的肩膀問她發生了甚麼事。他說過不想看見她不開心。

沈泠咬咬下唇，然後宣佈：“我懷孕了。”

謝菲先是一愕，然後興奮得跪在地上吻她的肚皮。“真的嗎真的嗎？”他不厭其煩的反覆問她。

“你不覺得多了負擔嗎？”

“那是上帝賜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怎會是負擔？”

沈泠本來對這次意外的懷孕耿耿於懷，但是看見謝菲喜不自勝的樣子，先前的不安與疑慮統統一掃而空。

她撫著還沒有隆起的腹部，隔著肚皮感受一下未成形的嬰兒的生命韻律。

那是一個奇妙的組合。在她體內孕育著的竟然是一個黑人嬰兒。這是她在三年前做夢也無法夢見的情景。

謝菲與沈泠坐在三輪車上，沿著熙熙攘攘的友誼大馬路，一路前進。

前路漫漫，但是沈泠甚麼也不怕了，她知道謝菲一直會陪伴在側。

“你打算何時回去尼日利亞？”沈泠問。

謝菲想了想，然後說：“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但是現在，我希望在這兒闖一闖，我不是想闖出甚麼成績，只是我真心喜歡這個地方。”

“是因為你在這兒認識我嗎？”

謝菲沒有回答，卻哼起一首情歌。

四周的空氣有節奏地流動著，而謝菲的歌聲就在耳邊搖晃。

那是天使的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