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7 01:14:24吳星螢

七月的老者



初夏,颱風剛過,太陽幾乎可以溶去腳上的膠皮鞋子,我終於耐不住疼痛把鞋子甩開,在水泥地上踩著,踩在貢寮核四廠的外頭好像才是昨天的事。貢寮沒有變什麼,因為核四廠還是在蓋,從日本運來的瑕疵機組七月五日上岸,可是貢寮人再也動不起來了,幾位老者依舊,他們的同伴在這幾年都回到天上去了,也許反核的信仰還在,但是老骨頭的力氣卻也被掏空了。老鬥士們坐著樹下歇涼、或嗑枝黃長壽,吞雲吐霧間,將青春,那些包含他們的以及我們的全昇華成無言的等待。

這些年,選擇在運動路上的朋友,不算什麼分道揚鑣,只能說每個人各有一種走下去的方式,有時候見面,也真不知該聊什麼,語到那些過往的奮戰歲月,會一時開心起來,但愈多的時候,我們選擇沈默以對,因為不再是那些哀樂同享的青春年代,如今已到了無數抉擇的路口,當年歲增長,會怨懟自己為何不像那時候那般無畏,看著鏡頭下的老人,從一九九五年到九年後的今天,我終於能明白什麼是老者,就是發狠般的還相信一件事,沒有無畏,但什麼也都無所謂了。

眾人用眼神分別,每個人心裡面都有一件心事,尤其當我們回到貢寮的時候,海還是很美,但是心裡只惦記著,我們會不會永遠都相信呢……

附上一篇1999年到2002年寫的關於這些反核老者們的側記,以弔信仰和它無止盡的背叛。

〔反核筆記—就這麼坐著〕

是否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纏鬥的精神。

隨著年代的增加,每次動員來台北抗議的隊伍,已由十多台遊覽車減到兩台甚到現在的幾個人。但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十幾年前已經是四五十歲的他們,如今早是年邁高齡的人了,每次一奔波到台北,所費之時、力與金錢,非同小可,但每次動員,能來的人還是來了。於是老人家們個個習慣地綁起了黃布條,就這麼坐著。

等待是漫長的。每次一些作秀逞能的立委去游說、出頭,貢寮的老人安分、沉著地坐著,偶爾憤談,偶爾咀嚼著福隆便當。他們的眼神是一種巨大,而立法院外的人行道是一種狹小,於是就這麼坐著。

若能回溯時光,他們也曾挺著顫抖的身軀堵進立法院,將衛海的媽祖神像擺了去,或閉上眼、橫著身就悍當當地躺在大馬路上。為了阻止台電動工,就地取材,一卡車一卡車載來石頭和廢輪胎,往核電施工處砸…。記起一個畫面,一位身材豐腴的阿媽,背著幼孫,雙手提著重石,那排山倒海的氣勢,恐是萬夫也莫敵。

如今,病的病,走的走了。今天能在這些場子上看到這群阿公阿媽,就不知明日還能否看見他們。也許這是他們這輩子打的最過癮的戰爭了。想那日據時代空襲時,躲都來不及,但反核一戰,即使是坐著,也是坐在敵人的前面。這敵人不只是主事的官員,還有一群群漠不關心的群眾。所以可別以為他們的「運動」只是坐著。為的不只是自己,連我們的份都一起坐下去。

而你從沒見識過他們可以站著時,是多麼悍。

繼續穿梭在這群熟面孔,讓我想起了春和叔,前前後後,只見了他三次,在那充滿海味的貝殼飾品店裡頭。春和叔穿著綿質內衣拿著蒲扇,就著麼坐著。患有肝病的他,身子不太行,只見他悠閒地搖動扇子,輕柔地叮嚀。瞇瞇的眼神,因虛弱而淺淺的笑著,桌上一個大碗公躺著他珍藏的茶壺,準備為來客奉上好茶。所以常是幾個學生坐在板凳,圍著他抬槓。他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麼柔,柔的像是一個戀愛的男人重複說著他一輩子最深情的故事。最後見到他,是對著他的遺像,沒能去他的葬禮。我就這麼坐著,坐在曾經有他的老椅上。

有一回到監察院陳情,比預訂時間早到,只見慶塘叔一人坐在大門口佈告欄下,鐵欄杆後高大的監察院與他的形單影隻強烈對比著,夏天早上的太陽刺眼,慶塘叔戴著他方方大大的老式太陽眼鏡,就這麼坐著。不知他已坐了多久了,面對那樣的影像,會使人錯覺,老人們能走上來的是否只剩下他了。一直覺得慶塘叔就像海裡的河豚,全身似圓的,好像應該在悠藍的大海,愉快地游著,他的個性不喜與人爭,但一旦招惹他,像河豚般亮出全身的刺也不是不可能的。坐在他的旁邊,只見我倆的影子無聲地游著。

慶塘叔和我阿嬤在二○○二年一前一後病逝,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公視為他拍的紀錄片「慶塘叔的十四個夏天」放映會上,那時候他有種迴光返照的感覺,整個人很沈靜,話也不多,會後,他在慶塘嫂和阿英姐的攙扶下和眾人揮揮手,就像是乘著寶船的仙人,滿載著人生然後飄然而去,他真的去了,之後彷彿是他怕寂寞,一連著貢寮的反核老人都跟著往生,聽說他們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核四能停建。

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台灣能成為非核家園的,那一天海潮將帶著他們的身影而來,因為老者永遠活著。



圖片來源:2004.07.05我用小CanonDV拍的貢寮老者。
文章來源:超齡演出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kilas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