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娟:一隻向我飛來的錦鯉魚----夢與讀夢
韓麗娟,台大中文系畢,曾任高中教師。父母相繼去世後,惶然於「人為何死去為何活著」,從而開啓對存在永恒的叩問。閒時帶领讀書會與讀夢團體,認為現實世界頗多驚怪,却在夢與静坐中得到安頓。憶起的時候也寫詩,不願遗忘生命中曾經的永恒少女,跳舞的時候,會以為遇見前世的自己,因此常覺自己存活的是多维(大於四)度空間。
親愛的創作坊大小朋友們:
我曾經夢到一隻錦鯉魚從遠方直直向我飛來,把我撲倒在地,牠為我灌輸某種能量或加持,這代表什麼意思呢?
夢到底是什麼?它究竟只是一場虛幻的夢言夢語?或者藉由隱喻,想要讓我們明白些什麼?
1. 文學裡的夢
如果莊周夢蝶可以開啟一場哲學的辯證,如果紅樓一夢可以發展成兩百多年海納百川的顯學,如果李後主曾在被軟禁時期的夢裡渾然不知身是客,依舊一晌貪歡,而東坡也在一場還鄉的幽夢中,見到已逝的妻子,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語,落下在日常生活裡也許很難落下的千行淚,那夢裡的悲歡,對照白日的哀樂,究竟所為何來?
夢到底是什麼?會不會夢是我們自己寫給自己的一封瓶中信?以謎一般的語言,訴說著我們所不了解的自己?那個自己究竟是我們的哪一部份,為什麼它有時憤怒有時惘然,有時深情落淚,有時恨著我們所愛的人,有時卻深深愛著白天明明恨著的人?張愛玲跟胡蘭成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張在胡寫給她歲月靜好的婚帖之後仍然處處留情,讓她的現世一點也不安穩,最後終於決定與胡決絕,現實生活上張愛玲的確斷得徹底,不再與胡有任何瓜葛,與友人提起胡時還用「無賴人」代替,然而在她的自傳小說小團圓的最後,寫到九莉〈張愛玲〉的夢:「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胡蘭成〉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韓良露在她對小團圓的評論裡說,這才是小團圓,夢中小團圓。韓良露認為,「生命有兩種時光,現實的時光跟靈魂的時光」,她所謂靈魂的時光,就是指夢中的時光。為什麼張愛玲在現實生活中如此決斷卻在夢中牽纏不已?
常常在現實的時光中,我們為了生存,很早就學會各種自我保護的機制,也會為了配合群體而扭曲自己。匆忙的生活步調,更容易使我們漸漸遺忘自己真實的樣貌,白天我們靠著意志生活,卻把真實的情感遺落在夢裡。
大導演費里尼甚至曾說夢是唯一的真實,如果他的二十多部電影只為了陳述一個個夢境,那麼,這些夢境會不會在最怪異荒誕的情節底下,其實是我們心靈深處最真誠的密語?
2. 正確看待我們的夢
很多古老的民族都把夢當成神諭,認為它是來自天上神祇所發出的指示。西元前兩千多年,美索不達米亞的葛迪雅王夢到像天一樣高的神人要求為祂建造神殿,葛迪雅王醒來後,真的為祂造了神殿。周禮中也記載了「太卜掌三夢之法」,說明當時曾由官方設員專門管理占夢之事,把夢視為神權的顯示,用夢來占斷政事管理人民。
直到西元1900年,精神分析派心理學家佛洛依德出版了《夢的解析》,提出夢並非神秘力量的驅使,而是來自我們的心智思想,我們的大腦。由於夢是象徵的語言,想要解開夢境,可以藉由做夢者的聯想以及解夢者對象徵的解釋,來了解做夢者潛意識的狀態和心底的欲求,首度把夢的意義導入心理層次,打破了人類一直以來對夢的迷信。
而他的學生榮格更進一步確認潛意識的價值,認為它具有理性的思維,活躍的直覺,感覺能力,以及無限的創造力。而來自潛意識的夢,不但能平衡我們意識的偏執,指引我們發展的方向,更能較客觀的反應我們的本質,遠比意識還可靠。
完形治療學派波爾斯認為夢是人類最自發性的自我表達,夢中的所有元素都是夢者自己投射出去的部分〈也就是如果你夢見貓,可能需要想想貓具有什麼特質,那些很可能都是你自己內在潛藏的特質〉。他甚至表示:「如果你拒絕記憶你的夢,你真正拒絕的是去面對你的存在,拒絕面對你存在的問題」
美國心理學家ULLMAN歐曼則相信夢來自我們不朽的核心,強調夢是真實的追尋者。他認為我們在清醒的時刻,比較不容易誠實地看待自己,我們活在自己所認為的別人的眼光裡,來自個人以及社會的期待與壓力,破壞了我們真誠面對自我的能力,長期的防衛,可能使我們無法真正了解自己的感覺或情緒,然而這些不被了解的情緒並不會消失,他們仍在暗中影響我們的行為。歐曼認為,如果我們正確解讀夢境意象,夢會告訴我們真正的自己而不是想像中的自己。
如此說來,夢為了逃過理性的防衛機制,運用象徵性的語言,以一種看得見的事物來表達看不見的思想、觀念、情感或慾望,那麼,我們要如何透過看得見的夢境去解開那看不見的情感或慾望?
3. 用歐曼讀夢法來讀一個夢
對於解讀夢境,歐曼捨棄夢的解析(dream analysis)或夢的詮釋(dream interpretation)而採用夢的賞讀(dream appreciation)一詞,他說:「解析讓我覺得是個技術名詞,有較多應用的限制,一個心理分析師能引進他的理論與技巧來解析一個夢,他能協助我們的夢,但無論他的解析多麼正確,他都不能代替我們賞讀夢。」
他相信夢者才是解讀自己夢境的權威,而且他確信要將夢的療癒潛力完全發揮出來,夢必須要與其他人分享。歐曼說:「做夢具有自然療癒的功能,他的方式是讓未浮現的自我真相曝露出來」。他認為把夢在團體裡讀出來就是一個讓我們隱藏的部分社會化的過程,因此歐曼發展出一套團體讀夢的運作方式。
☆讀夢團體的運作:
夢例:「黛亭夢見自己去參加一場喜宴,同桌的一個中年男子要先離席,他打算帶一塊雞腿回家,黛亭協助他打包,後來想想,乾脆把自己的雞腿也給他,就從口袋裡拿出來,雖然發現自己的雞腿比較小,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覺得,這樣他的兩個孩子就都可以分到雞腿了。」
1.讀夢第一階段,團體將夢當做自己的夢,進行感覺與隱喻的投射:
對於黛亭的夢,大家的投射─喜宴為一種社交活動、一種應酬。雞腿----代表疼愛、愛的能力。給予雞腿----給予愛。中年男子----普通的生活,生存的基本盤。之後黛亭說出雞腿對自己的意義,小時候,雞腿都是給弟弟的,自己在家中是一個被忽略的孩子,始終得不到母親的愛,當然總是吃不到雞腿,提到這些往事,黛亭哭得很傷心。
2近期生活脈絡探詢:
歐曼認為沒有白天的生活脈絡就無法精準地解讀一個夢。團體在這個階段需要認真的聆聽以及提問,順著做夢當晚及前幾日的生活脈絡去找出觸發這個夢的關鍵點。大家針對黛亭這個夢前的生活內容提問,黛亭提到她做夢前的前一天,正好主持練功團體的一個聚會,教練對她的主持很肯定,她對自己主持的不落俗套,能把感覺融入其中也很滿意,會後許多人過來圍著她跟她說話,黛亭很意外自己的受歡迎。
3夢者聆聽自己的夢:
這個階段由一位成員把黛亭的夢讀給她聽,黛亭可能在此階段發現她之前遺漏的部分,或者在客觀的聆聽自己的夢時,也許會有靈光一現的領悟。黛亭發現夢中打包雞腿的男子很可能是自己內在比較顧家、務實的部分,很像主持聚會中比較照顧團體而務實的思考,而夢中男子的兩個孩子都可以得到雞腿,這種對待的公平是黛亭從小一直很渴望的。
4夢的樂章,這是讀夢的最後階段,團體成員就過程中所掌握的資訊提出連結投射:
這時有成員提出這個夢是在說一向自以為不被愛,吃不到雞腿的黛亭,事實上,早已具有給予愛的能力。有人提出兩隻雞腿是黛亭所具有的實際性與藝術性的能力,黛亭已能運用這兩種能力在人際關係上與人互動交流。然而在歐曼讀夢團體中,夢者擁有說最後一句話的權利,不管其他人所說的內容多麼正解,夢者永遠是讀自己夢的權威,黛亭最後表示,很驚嘆於深藏在記憶深處吃不到的雞腿,會在成年後的夢中出現,並且讓她明白自己已成為有能力給予愛的人,不再是過去那個匱乏的孩子,讀完這個夢對黛亭的內在產生極大的鼓勵作用。
歐曼讀夢法對夢者非常尊重,每個階段結束後要進行下一個階段都要確認夢者的意願,成員的提問也要很小心,不能過問夢者的隱私,除非他在信任的感覺中願意主動分享生命故事。夢者在過程中如果覺得不舒服,有被侵犯的感覺,隨時可以停止這個讀夢的過程,然而幾乎大部分的夢者在讀夢之後,都可以感覺到自己充分地被團體所關注與接納,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協助夢者慢慢開啟了自己的內在,如黛亭願意敞開自己談到童年不被愛的經驗,同時也開啟了自己的夢,並且從夢中獲得領悟。而在讀夢的過程中,整個團體尊重與接納的氛圍也使得一些深藏在內心的負面經驗有機會得到療癒。
4. 夢與我,我們的夢
夢所透露的,始終是另一個部分的自己,好像太極中的陰陽,白天的意識所知曉的,只有一半的自己,必須加上夢中呈現的自己,才算完整。我們需要常常去了解,這另一半的自己究竟是如何去感受我們面對的日常。夢中也藏著許多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或忽略掉的寶藏,長期關注自己的夢,可以幫助我們發現或更確定自己的某些天賦,夢協助我們找到自己的真實樣貌,進而有機會完成我們的天命〈心理學上稱為完成個體化的過程〉。
以我自己為例,我從小是個很安靜的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配合別人,完成父母師長交代的事,不太習慣獨立思考而習慣跟隨主流價值走,既不清楚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曾經在三十幾歲時,因為覺得生活一片混亂去找王輔天神父諮商,他每次問我要甚麼我都無法回答,只能慢慢整理出自己不要什麼。
幾十年歲月對我而言只像一場迷迷糊糊的夢,好像做著一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做,只有對內在世界及夢境的探索一直持續著。然而不管外在情境變化或停滯,內在的發展卻有它自己的進程,這幾個夢,終於回應我在一片混沌中對於「我是誰」的叩問:
☆第一個夢:「我在翻一個資料,內容是講台灣歷史沿革,說最早來台灣的一個女性,是沿著海邊走到這裡,這個人叫林媽利。」
由於清醒時的我並不熟悉夢中出現的這個名字,於是上網查到林媽利是研究血液的博士,潛意識會記得這個我平常並不留意的女性,實在是件有趣的事,不過這個夢很顯然是內在開始追述個人的歷史,找根源,想要明白自己是誰。
☆第二個夢:「在一架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飛機上,卻找不到我的位子,原來被一群大陸人佔了(他們抽著菸),我去跟空姐反應,空姐把他們趕走,那是一個像咖啡座一樣聊天談心的位子。」
飛機對我而言是人類的夢想,能夠帶我到遠方,大陸人則象徵父親輩,我們的生命總是會充滿這些長輩的影響,不管是他們的教導或者有的時候是一團烏煙瘴氣,例如從小烙印在心上「反攻大陸,返回老家」的使命,以及自小所承襲自他們的氣質與悲情,還好夢中空姐是把他們趕走了,表示父執輩帶來的烏煙瘴氣已遠去,這個屬於我的位置是一個悠閒的,談心的地方,代表去掉父親輩所賦予的責任與離鄉悲情的影響,我終於可以打從心裡輕輕鬆鬆地喝杯咖啡談談心,真正享受屬於自己的小確幸了!
☆第三個夢:「我是班長,老師叫同學掛一張圖,同學把圖掛反了,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後來翻過來才看見是張台灣地圖,當我去幫同學掛時,地圖變成一張大藍染布,我想把它固定好,老師卻叫我到教室窗口嗅聞梅花香。」
當班長一直是我從小以來的夢饜,夢中卻又當了班長,台灣地圖象徵去掉父權的影響,轉而尋找自己的定位〈父親已去世許久,父權卻影響到老啊〉。掛反了的圖─一向把自己看反了,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不知道自己是誰。藍染布─古老的染布法,需要經過時間的作用,才能顯現出它的風貌,它具有自然樸素的質地,和一種古老民族的情調。夢用一塊藍染布,就把我內在某種重要的特質描繪出來。
這個夢讓我很震撼,曾在團體裡被讀過,一個被讀過的夢,它的療癒力驅動力就會更加顯著。它告訴我,以前對自己的不肯定,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其實是一個掛反了的觀點,如果我正確的看待自己,就會發現自己真正的特質;而夢中的梅花香,則象徵一種無形無象,屬於精神上的美好品質;我也從一開始,對自己內在究竟怎麼回事感到模模糊糊,隨著對夢境的探索,漸漸越來越凝聚,形狀特質越來越顯現,能量跟動力更聚集,也發現自己一旦確立出來,真的會如一些心靈雞湯類書所說,召喚出獨特的生命禮物。
☆第四個夢:「我僵死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一位老師過來喚醒我,經過一個很長的過程,他看我漸漸甦醒,就帶我到一個房間,他裝成要離開,我抓著他的衣角,不讓他走〈我變成小嬰兒,他是父或母〉,經過這一幕我就好了,站了起來說:我活過來了。」
這個夢似乎是對我內在經歷的一個完整的交代,讓我清楚看到自己在情感上受苦的根源是內在嬰兒對父母的依戀未能得到滿足,夢告訴我經過這些年的努力,這個部分已經得到療癒。有趣的是,藉由讀夢讓我比較能體會許多宗教跟哲學故事的寓意,這個夢使我懂得了耶穌復活是在說什麼。
☆第五個夢:「我站在一個高台上,一隻橘色的錦鯉魚從遙遠處直直向我飛來,然後撲倒在我身上,由上而下,為我灌輸某種能量或者加持,我本來有點害怕,但快到小腿時我伸出手拉住牠,想看看牠的樣子,此時魚變成我的敦煌舞老師,她說:麗娟,快完成了!便繼續在我腿上工作直到完成。」
這個夢,很明顯是來自潛意識力量的加持,美麗的敦煌舞老師,身材窈窕舞姿優雅,她的千手千眼之舞,是身體力行,結合宗教藝術的美善所達到的化境。舞曲中的菩薩,莊嚴而千姿百態,悲智雙運而不失美感,以一種整合的內在之光影響著他人,而非說教式的教誨,這是我一直以來所嚮往的表達方式。這個夢具體呈現自己持續的努力,希望以一種帶著藝術感的行動力,把內在的領悟傳達給別人。
這五個夢在兩年內陸續出現,幫助我一步步清楚看見自己內在的形貌,知曉自己的特質,並確立一個可以努力的方向。
如今我已執著地走在夢土上,視夢如良知的檢測儀,我知道我可以騙過所有的人,甚至我自己,但我不能不面對夢的挑戰。
我也知道,只要我們願意俯身傾聽,夢總是會像童話裡那隻被漁夫捕捉到的魚,為我們帶來內在世界無盡的寶藏;而只要對夢夠關心,甚至不用費心捕捉,在不可知的某一天,牠便會從遙遠遙遠的地方,主動向我們直直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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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月行去,錦鯉魚從遙遠處直直飛來】
麗娟是我在台大中文系開學時初識的竹女校友,學號緊接,同一寢室,還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紅塵舊事》寫了篇〈新書.舊人〉,為我們最青澀的樣子留下彼此的見證。一直記得那夜,一起走在月光裡,她忽然說:「冷冷的月光把我割傷。」
癡迷於文字的我,光這「割」字,就喜歡得不得了,年輕的我們誰不遍體鱗傷?那些說得出、或說不出口的哀傷,全都還諸天地,只餘留冷冷的月光。就在我驚嘆評點後,還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該不會一輩子就這麼一句詩吧?」
畢業後很多年,麗娟輾轉相尋,她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在詩途中迷了路,也沒有琴棋書畫酒和花了,記起她的冷冷月光,無限惘然。又過了很多年很多年,聽她跳敦煌舞、靜坐、說夢,仿如向月行去,重新發亮,以絕美的飛天之姿,在一片混沌中遇見這五個夢,回應了生生世世關於「我是誰」的叩問。
我寫詩,實在是因為懶,懶得在書桌前(現在是電腦前)振筆疾書。
超過一千字已覺被押大牢,秋芳這五千字的邀約,簡直是蹲苦牢,整個三月,記掛這事,不敢亂跑。
就為了夢,為了落下十八層地獄,再向上翻升,飛向人間無可仰及,寜静絢爛、富麗多情,無止無盡之天,在彼處,讓所愛都重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