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18 23:44:24李隱

書魔者難抑心中《過於喧囂的孤獨》感──找尋赫拉巴爾的身影

       作者曾坦言:「我之所以活著,就為了寫這本書。我為《過於喧囂的孤獨》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這段話使讀者不禁強烈懷疑赫拉巴爾是自殺身亡。不論是因何而死,赫氏最後完成的這部傑作都能使後世透過《過於喧囂的孤獨》進入赫氏那曾經喧囂又孤獨的內心世界。

 

作者: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Bohumil  Hrabal)

譯者:楊樂雲

出版社:大塊文化

 



(按圖片可連結來源)


 

       若要論及《過於喧囂的孤獨》是赫拉巴爾醞釀最久的一部傳世之作,不如說是赫氏藉著寫書抒發心中的抑鬱,此書像是標記著此獨特的風格僅赫氏獨有。為何說本書是赫氏獨特的標記呢?我們可以從赫氏的生平著手來瞭解。

       出生於二次世界大戰前的赫氏之母因為家人反對,無法與赫氏的生父結褵。三歲前,赫氏一直與外祖父母在布爾諾(Brno)共同生活,直到赫氏的母親因為工作的緣故結識了後來的先生,兩人結褵後,一九一九年,由於繼父擔任啤酒釀造廠經理一職,全家必須搬到諾宜布克(Nymburk)啤酒釀造廠的員工宿舍去,直到一九三九年全家才搬離員工宿舍。從小赫氏便在工廠看過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物,這些人物多半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靈感來源,甚至後來的作品也多在酒吧裡完成。

       一九三五年,赫氏離開諾宜布克到首都布拉格,進入捷克最高學府──查理大學攻讀法學,值此之際,二次大戰爆發,一九三九年,德軍入侵捷克後,關閉了捷克最高學府,赫氏被迫輟學,就在此際,開啟了他的工作生涯。赫氏的工作生涯一直是不順遂的,就連戰後取得法學學位文憑後也從未從事與本科相關的工作,總是在社會底層工作流轉,這些工作經驗卻也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題材。

       五○年代初期,赫氏開始寫詩,不過這些詩從未付梓,這時期他也陸續創作了他後來聞名於世的小說,不過時運不濟,一九四八年捷共掌政,言論思想多半處於封鎖狀態,也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作品,不得已,只好透過地下管道出書。好不容易,六○年代初期赫氏開始嶄露頭角,他的小說總是以社會底層人物為主角,這讓他的作品更貼近讀者的心,也成為捷克家喻戶曉的先鋒作家之ㄧ。

       不過他的好運並沒有持續太久,一九六八年爆發布拉格之春,捷共政府因為赫氏曾參與改革運動,禁止赫氏的作品付梓,這使得赫氏的作品多半是透過地下管道發行國外,再傳回國內。赫氏這一生創作無數,不過無法確切掌握赫氏的所有作品,他的作品總是先完稿,俟時機成熟再由別人出版,連最後這一部《過於喧囂的孤獨》也是一樣的命運,確切的完稿時間是一九七六年,直到一九八七年始問世。

       七○年代,國內民主改革聲浪不斷,陸續有人抨擊赫氏未簽署七七憲章,年輕人公開焚燒他的作品,他卻從未自我辯護,持守孤寂,保持沉默,繼續以地下管道出書,在新作中自己寫評論。赫氏的晚年是孤獨的,不論是內心或外在都是孤獨的,他的妻子過世後,沒有子嗣的他獨居生活,一九八九年捷克政體改變後,與論界偶有微詞指責他,一九九七年,赫氏自接受脊椎治療的醫院墜樓而亡,有人稱是餵食鴿子時不慎由窗戶墜落,也有人將赫氏之死導於赫氏曾在作品中抒寫由五樓墜樓而亡的自殺方式,不論是意外或是自殺,一代文壇大師就此結束鬱鬱寡歡的一生。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赫氏自傳色彩最濃厚的最後一部遺作,「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赫氏自二十歲以後迷上文學,開頭第一句話彷彿就在說,我投入文學的世界三十五年了。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八年,超過四年的時間,赫氏在一家回收站當打包工,赫氏從事的這項工作啟發他日後創作這部傑作的靈感,小說主人翁漢嘉就是根據赫氏曾從事的打包工創造出來,這個打包工利用工作之餘讀書,甚至在下班後帶走一本書當作是工作的福利,三十五年之中,讀過許多書籍,「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事實上,從赫氏的最後這部作品中大量出現的哲學觀點,我們應當欽佩作者的博學。

       《過於喧囂的孤獨》透過一個叫漢嘉的打包工的獨白來描述身處在這樣一個道德觀式微、價值觀沒落的世道凋零的年代,人是如何逐漸蛻變為無思想的產物。赫拉巴爾筆下的漢嘉顯然是帶有幾分癡傻單純特質,以致於三十五年來從回收廠救回的書籍竟然已堆滿住家,不願隨世同流視書籍為蔽帚,企望透過熟讀這些書籍拯救自己的心靈,甚至看著火車將一節節車廂的書籍載往他國販賣的漢嘉向警方自首,看似好笑的題材,在笑過之後不免思考在這樣的時局下,人類的心靈逐漸向下沉淪。

        在道德式微的年代,愛書如癡的漢嘉卻也必須將成噸成噸的書籍鏟進壓力機壓碎,「我彷彿聽到了人骨被輾碎的聲音,古典名著在機器中壓碎,恰似頭顱骨和骨骼在手推磨中輾磨一樣…」,癡傻的漢嘉只要遭逢人倫乖舛的情事便歸咎於天道不仁慈,「通過閱讀,我從書本中認識到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並非他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這樣一個觀點其實是出自老子道德經裡的第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本書不斷出現的「天道不仁慈」其實就是在複誦「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或者說,本書的主題其實就是在環繞老子的「天地不仁」觀。那麼,什麼是天地不仁呢?從字面的解釋上,「仁」字好像解讀成仁慈,其實不然,所謂天地不仁,就是上天不偏私,隨萬物順其自然發展。因此,赫拉巴爾筆下的漢嘉像是繼承了幾許老子的豁達觀,遭逢不幸便歸于天地不仁,好像就在傳達既然身處在這樣多舛情事的時局下,不論捷共如何限制我、監視我,我歸咎於天地不仁。

       赫氏筆下的漢嘉有幾處是可以被聯想為作者本人,包括嗜酒的本性,遭逢人倫乖舛的情事,甚至作者筆下的漢嘉孑然一身,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做著一份苦差,卻甘之如飴,好像就在隱喻作者在捷共箝制思想的年代,即使必須透過地下出版的門路出書,即使隱居他鄉、即使生活坎坷也樂在其中,因為赫氏是真心喜愛寫作這件事。其中有一處最明顯的是,在書中,有意無意的提起回收廠主管毫不掩飾對漢嘉的厭惡,好像就在說明捷共與赫氏的對等關係。

       可惜,老子的豁達並沒有在漢嘉的身上發揮了長久的效用,這個豁達的書癡在世事遭逢變革下,從事多年的職位轉眼即將被那些不愛書也不尊重書籍的社會主義突擊隊的年輕人取代,如同那台伴隨他工作多年的廢紙壓力機轉瞬就被一台新的壓力機取代那般令他難以接受。看著老師教學生如何撕書,看著年輕人如何自在的毀書,「這裡已是一個新的時代,新的世界,這些年輕人活得好不自在,也許世界上一切都變了,不同了。」好似就在影射連署簽署七七憲章事件,年輕人是如何批評他,如何燒燬他的心血結晶讓他心痛不已。

       赫氏筆下創造的兩位漢嘉過去的戀人在捷共專制統治下的結局更使人感嘆世道衰微。我們看到小說後半段出現的吉普賽女郎,一個只求溫飽不奢求其他,卻被納粹當垃圾處理掉,唯一「帶屎」者蔓卡倩既不愛書也不看書,甚至利用男人,卻在最後還被藝術家情人當成天使一樣雕刻成雕像,啊!難道是天道不彰?才會讓這類小人得道。

       尋思赫氏筆下書寫的孤獨到底是「過於喧囂的孤獨」還是「過於孤獨的喧囂」呢?漢嘉之所以孤獨乃在於一個長期不融入俗世心智中,每天靠著讀書充實內在,思維不斷更新,內在對話如此頻繁,卻又必須每天面對外在無情事件的打壓所造成的一種孤獨的心境,闡述了赫氏長期持守孤寂,遠離是非,隱居他鄉創作,卻又免不了遭與論抨擊的這種孤獨的心境。「一窩窩耗子安靜地被輾斃,恰像被凶殘的公貓捉在爪中玩弄的耗子,叫都沒有叫一聲,仁慈的大自然創造了一種恐怖,在這種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毀滅,它比痛苦更為強烈,在真理出現的時刻籠罩著你。對此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頭一亮,覺得自己在變得美好起來,因為在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在過於喧囂的孤獨中看到的一切,身體和靈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後,我還有足夠的勇氣使自己沒有瘋狂……耗子象徵著赫拉巴爾內在的智識,當外界批評聲浪不斷,一點一點蛀蝕赫拉巴爾內在,就像一窩窩耗子在壓力機內被輾斃,導致內在對話衝突不斷:「小耗子一次又一次衝向我的腳後跟,最後它累得筋皮力竭了,喘息著坐在一個角落裡瞪著我,瞪著我的眼睛,瞪得我不禁顫慄起來,因為在這隻耗子的目光哩,此刻我看到比我頭上的星空或我內心的道德法則更多的東西。像一道閃電叔本華出現在我的面前說最高法則是愛,這愛便是同情……這便形成了作者內在過於孤獨的喧囂的情境,並且,不得紓解。

        因此在書末,漢嘉像是殉道似地結束生命,在這個孤獨中自我了斷,可是作者呢?是否循此模式來結束這種孤獨感呢?作者曾坦言:「我之所以活著,就為了寫這本書。我為《過於喧囂的孤獨》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這段話使讀者不禁強烈懷疑赫拉巴爾是自殺身亡。不論是因何而死,赫氏最後完成的這部傑作都能使後世透過《過於喧囂的孤獨》進入赫氏那曾經喧囂又孤獨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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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斐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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